第三十章
圣尼古拉教堂的钟声在柏林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沉重,如同此刻伊登·哥特弗里德神父的心情。自集市那场灾难性的冲突已过去三天,达米安·法克纳——那位由蛇化形、与他灵魂联结的“神明”——虽然回到了他身边,却始终保持着小黑蛇的形态,沉默地盘踞在教堂最阴暗的角落,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塑。
伊登能通过联结感受到达米安心底那片尚未散去的阴霾——那是一种混合着受伤、困惑与不安的复杂情绪,如同被乌云遮蔽的月光,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他知道,单纯的道歉和安抚已不足以弥合那道裂痕,他需要更耐心、更温柔的方式,来重新赢得这条敏感小蛇的信任。
这天傍晚,伊登特意准备了达米安最喜爱的蜂蜜燕麦粥,还加了些许在教堂地窖中找到的、去年夏天储存的野莓干。他将食物放在一个精致的银质小碗里,端着它,小心翼翼地走向教堂后方那个堆满废弃经卷的狭窄隔间——达米安最近选择的藏身之处。
“达米安?”伊登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带起轻微的回响。他停在隔间门口,没有贸然进入,以示尊重。“我做了你喜欢的蜂蜜燕麦粥,还放了野莓干。要尝尝吗?”
隔间深处,那片阴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一条细长的、通体漆黑的小蛇才缓缓从一堆破旧麻布下蜿蜒而出。它抬起三角形的脑袋,那双猩红的竖瞳在昏暗中闪烁着警惕而疏离的光泽,静静地看着伊登,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
伊登心中微涩,但他没有气馁。他蹲下身,将银碗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后退了几步,给对方留出足够的空间。“就放在这里。如果你想吃,随时都可以。”他语气温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今天外面很冷,教堂里虽然生了火,但这个角落还是太阴冷了。你……要不要换个暖和点的地方休息?”
小黑蛇——达米安,歪了歪脑袋,猩红的眼眸瞥了一眼那碗冒着热气和甜香的食物,又看向伊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通过联结,伊登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温暖的渴望,以及那份固执的、不愿轻易妥协的骄傲。
伊登等待了片刻,见达米安依旧没有动静,便在心中轻叹一声,准备起身离开,给他更多独处的时间。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个带着试探和些许别扭的意念,如同蛛丝般微弱地传递过来:“……哪里?”
伊登脚步一顿,心脏因这小小的回应而微微加速。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转过身,对上那双在暗处发光的红眸。“我的卧室,或者……壁炉旁边的那张长椅?那里铺着厚毯子,很暖和。”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而且,我可以陪着你。”
达米安沉默着,似乎在消化这个提议。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传递来意念,这次带着点质疑和小心翼翼:“……你不会再……用那种眼神看我?”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了伊登的心脏。他立刻摇头,宝石蓝的眼眸中充满了真诚与悔意:“永远不会了,达米安。我发誓。那天是我的错,是我被恐惧蒙蔽了心智。我从未,也永远不会觉得你是‘怪胎’或‘怪物’。你是达米安·法克纳,是我最重要的人。”他再次强调,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伊登看到那条小黑蛇终于开始移动。它缓慢地、带着一丝迟疑地蜿蜒爬出隔间,来到银碗旁边,低下头,小小的蛇信子试探性地碰了碰温热的粥,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它的动作依旧带着戒备,但至少,它接受了他的食物。
伊登耐心地等在原地,直到达米安吃完最后一口粥,才再次轻声开口:“现在,愿意跟我去暖和点的地方了吗?”
达米安抬起头,猩红的眼眸看了看伊登,又看了看教堂主厅方向那跳跃的、温暖的炉火光晕。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对再次受伤的恐惧。它轻轻点了点头,细长的身体顺着伊登的裤脚,缓慢地缠绕而上,最终盘踞在了他伸出的、温暖的小臂上。那冰凉的鳞片触感让伊登微微一颤,但他立刻稳住了手臂,用另一只手极轻地护住它,像是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我们走吧。”伊登低声说,带着臂弯里这失而复得的重量,小心翼翼地走向卧室。
卧室里,壁炉燃烧得正旺,将房间烘烤得温暖如春,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伊登将达米安轻轻放在铺着厚实羊毛毯的床上——那张他睡了十多年的窄床,此刻因为多了一个“存在”而显得格外不同。小黑蛇在柔软的毯子上不安地动了动,似乎对这样直接暴露在光亮和温暖中还有些不适应,但它并没有立刻逃离。
伊登坐在床边,没有急于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达米安盘踞在毯子中央,小小的身体在炉火光芒下泛着哑光的黑色泽,那双红眸半眯着,似乎在评估着当前的环境和伊登的意图。
“这里暖和多了,对吗?”伊登打破沉默,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和。
达米安没有用言语或意念回应,但它微微放松盘踞的姿态,以及通过联结传来的、一丝细微的舒适感,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伊登看着它那依旧带着些许戒备的模样,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记得达米安还是小蛇时,偶尔会在他阅读或祈祷时,悄悄爬上他的膝盖,寻求那一点额外的温暖。或许……肢体接触,这种最原始直接的安抚方式,会比语言更有效?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伸出手指,没有直接触碰达米安的身体,而是轻轻落在了它盘踞位置旁边的毯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划着圈。“你看,这里很安全,只有我们。”他低声说着,目光温柔地落在小黑蛇身上。
达米安的脑袋随着他的手指移动而微微转动,猩红的竖瞳里闪过一丝好奇。它似乎不明白伊登这个动作的含义。
伊登见状,胆子稍稍大了一些。他继续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柔软的羊毛毯,动作缓慢而富有节奏,仿佛在弹奏一首无声的安眠曲。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极其轻微地擦过达米安身体边缘最外圈的鳞片。
第一次触碰时,小黑蛇的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抬起头。但伊登立刻停止了动作,只是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无辜地看着它,仿佛刚才只是意外。
达米安盯着他看了几秒,见他确实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才慢慢放松下来,重新将脑袋搁在盘起的身体上。
伊登耐心地重复着这个过程。一次,两次……他极有耐心,每次触碰都轻如羽毛,短暂如蜻蜓点水,并且总是在达米安表现出任何不适前就适时停止。他不再说话,只是用这种近乎催眠般的、轻柔持续的接触,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歉意、安抚和不变的眷恋。
渐渐地,通过联结,伊登能感觉到达米安紧绷的神经开始一点点松弛。那份尖锐的警惕和不安,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慢慢被一种慵懒的、舒适的困倦感所取代。小黑蛇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趴在毯子上,猩红的眼眸也完全闭上,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带动着小小的身体轻轻起伏。
它似乎……快要睡着了。
就在伊登以为安抚即将成功,心中稍稍松了口气时,异变发生了。
原本安静盘踞着的小黑蛇身上,忽然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光晕。那光晕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内敛的、如同夜色般深邃的质感。紧接着,在那光晕之中,小黑蛇的形态开始发生改变——它的身体微微拉长,尾部变得比其他部位更细、更灵活,末端甚至带上了一点如同新月般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那变化非常细微,若非伊登一直专注地看着它,几乎无法发现。此刻的达米安,依旧保持着蛇的形态,但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