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达米安回来了,却又没有完全回来。
那日之后,小黑蛇重新出现在了圣尼古拉教堂里,但它不再是那个盘踞在神像手掌上、带着某种超然物外姿态的观察者,也不再是那个会亲昵地缠绕在伊登手臂上、寻求温暖和安抚的小生物。它变得……疏离而沉默。
伊登能清晰地感受到,通过那坚不可摧的灵魂联结,达米安的存在如同教堂壁炉里燃烧的余烬,温暖尚存,却收敛了所有跳跃的火焰。它不再主动靠近伊登,大多数时候,它选择盘踞在一些高处——书架顶层积灰的角落、某扇彩绘玻璃窗的窗棂上,或是祭坛后方那片阳光难以直射的阴影里。它用那双猩红的竖瞳,依旧静静地看着伊登进行每日的祷告、清扫、阅读,但那目光里,曾经炽热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被一层薄薄的、难以穿透的冰层所覆盖。
它在赌气。用一种属于蛇类的、固执而安静的方式。
伊登心中充满了懊悔和无力感。他知道,言语的道歉在达米安简单直接的世界里,效力有限。尤其那伤害源于他——这个被达米安视为整个世界的人——那一刻的退缩和责备。他试图通过联结传递自己持续不断的歉意、安抚和思念,但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只有细微的涟漪,不见真正的回应。
然而,达米安那属于蛇类的、近乎本能的乐观天性,以及那份对伊登根深蒂固的眷恋,并未真正泯灭。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更隐晦、更别扭的方式表达出来。
最明显的,体现在食物上。
自从那次肠胃炎的惨痛教训后,伊登严格禁止达米安食用生肉。达米安虽然百般不情愿,但在伊登坚决的态度和那份“为了你好”的关切下,最终还是妥协了,开始学着接受那些“煮熟了”、“失去了灵魂味道”的食物。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伊登意识到,在达米安依旧保持蛇形、情绪低落的时期,强行要求他完全改变天性,或许过于残忍。他做出了让步。在一次将一小块准备烹煮的、还带着血丝的新鲜兔肉放在达米安盘踞的窗棂旁,并轻声说“只能吃一点,不能太多”之后,他看到了那双红眸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惊讶和一丝极淡满足的光芒。
达米安没有立刻扑上去。他等伊登转身去做别的事情后,才用与其小巧体型不符的迅捷速度,猛地探出头,尖锐的毒牙轻易地撕下一小条肉,迅速吞咽下去。那动作带着一种回归本能的野性,却又因为伊登的允许,而少了几分偷偷摸摸,多了几分理直气壮。
但更让伊登心头酸软又哭笑不得的,是接下来的举动。
达米安并不会吃掉所有的生肉。他常常只吃一小部分,解解馋,满足一下蛇类的口腹之欲。然后,他会用细长的尾巴尖,灵巧地卷起剩下的一小块最为鲜嫩、没有多余血筋的肉块,悄无声息地滑下窗棂或书架,如同一条黑色的影子,溜进与教堂主体相连的小厨房。
伊登曾偶然撞见过一次。他看到那条小黑蛇,费力地用尾巴卷着那块比它脑袋还大一点的肉,蹭到装满清水的木桶边,将肉块浸入水中,来回晃荡几下,像是在笨拙地清洗。然后,它又会艰难地拖着湿漉漉的肉块,爬到灶台边——那里通常放着伊登准备煮汤的陶罐。它仰起小小的三角形脑袋,确认了一下陶罐的高度和位置,然后猛地一甩尾巴——那块被它“精心”清洗过的生肉,就“噗通”一声,精准地落入了伊登已经放好根茎蔬菜和清水的锅里。
做完这一切,它会迅速消失在厨房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伊登站在原地,看着汤锅里微微荡漾的水波,和那块格格不入、却代表着某种笨拙关怀的生肉,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未点破这件事。每次煮汤时,他会默默地将那块达米安“赠送”的肉捞起来,和其他食材一起仔细清洗、切块,再重新放入锅中。当汤的香气在教堂里弥漫开来时,伊登能感觉到,远处某个角落里,那双猩红的竖瞳会悄悄地亮一下,通过联结传来一丝微弱的、混合着期待和……隐秘骄傲的情绪。
这是一种无声的和解,一种属于达米安式的、带着赌气色彩的示好。他在用行动表示:我还在生气,我还没原谅你那天看我的眼神,但是……我依然想对你好,用我自己的方式。
除了这种关于食物的“秘密行动”,达米安在其他方面也延续着这种别扭的关怀。
柏林冬日的严寒变本加厉。暴风雪似乎成了常客,教堂的墙壁即使厚实,也难以完全阻挡无孔不入的寒气。伊登虽然因为联结而体质增强,不再像以往那样畏寒,但在极致的低温下,依旧会感到手脚冰凉。
一天深夜,伊登在书桌前抄写经文,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对着手心呵气取暖。他并未注意到,一条小黑蛇悄无声息地从梁柱上滑下,蜿蜒靠近壁炉,用尾巴尖极其小心地、一块接一块地,将旁边堆放备用的、干燥的木柴拨进炉膛。火焰因为新燃料的加入,燃烧得更加旺盛,噼啪作响,释放出更多的热量。
暖意逐渐驱散了伊登周身的寒气。当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温暖,抬头看向壁炉时,只看到火焰欢快地跳跃着,而那条“罪魁祸首”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联结那头传来的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完成任务”的满意感,泄露了秘密。
还有一次,伊登需要擦拭教堂高处彩绘玻璃上积累的灰尘。他搬来了梯子,但梯子有些年头,其中一条腿似乎不太稳当。当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半时,梯子突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伊登心中一惊,正要稳住身形,却感觉到梯子的晃动瞬间停止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扶住。
他低头看去,梯子脚下空无一物。但他能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温和而强大的黑暗能量,如同最坚实的壁垒,悄然包裹住了梯子的底座。他抬起头,望向神像的方向,果然看到那条小黑蛇不知何时盘踞在了神像的肩头,正歪着脑袋“看”着他,见他望来,立刻移开了视线,假装在看窗外的飞雪。
伊登的心中涌过一股暖流。他默默地继续完成了擦拭工作,下来后,对着空荡荡的教堂主厅,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没有回应。神像肩头的小黑蛇似乎盘踞得更紧了些,像一团沉默的黑色毛线。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而胶着的状态下缓缓流淌。达米安依旧保持着蛇的形态,拒绝变回那个黑发红眼、会笑会闹、会笨拙地学习人类规矩、也会因为恐惧失去而崩溃大哭的“人”。伊登尊重他的选择,不再试图强行沟通或催促,只是每日如常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同时更加细心地留意着达米安的需求,默默接受着他那些别扭的关心。
教堂仿佛成了一个独特的茧,将两人与外界隔离开来。外界的风雪、教廷可能的追查、以及那片林间空地上曾出现过的“坏死”之物……所有这些潜在的威胁,似乎都暂时被阻挡在外。茧内,是沉默的守护、无声的道歉、和一种在伤痛后缓慢滋生的、更加深刻的理解。
然而,平静终究是暂时的。
这天午后,天色异常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触手可及。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教堂的彩绘玻璃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如同无数冰冷的指甲在刮擦。
伊登正在图书馆整理书架,忽然,他感到心脏猛地一悸。不是生理上的疼痛,而是通过联结传来的一阵强烈的不安和……警惕。那情绪来自达米安,如此鲜明,与他近日来的沉闷和赌气截然不同。
伊登立刻放下手中的书籍,快步走向教堂主厅。他看到,盘踞在神像手掌根部——那个他最熟悉的老位置——的小黑蛇,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昂起了头,猩红的竖瞳紧缩成一条危险的细线,正直直地“望”着教堂紧闭的大门方向。它细长的身体紧绷着,呈现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
“达米安?”伊登轻声唤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小黑蛇没有像往常一样无视他或移开视线。它甚至微微偏过头,用那双充满戒备的红眸看了伊登一眼,然后尾巴尖急促地在地面上敲击了两下,发出“哒、哒”的轻响。这是它最近几天无意识中发展出的、一种极其简单的示警方式。
有人来了。而且,来者不善。
伊登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而是透过门板上狭窄的缝隙向外望去。
风雪中,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接近。他们穿着厚实的、带有兜帽的旅行斗篷,遮住了面容,但步履沉稳,在厚厚的积雪中行走并不显得十分艰难。更重要的是,伊登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普通村民或过往旅人的气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属于秩序和权威的力量波动。是教会的人。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看这架势,恐怕不是之前那些懵懂无知的地方主教,而是更上层、也更了解内情的人物。
伊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神像上的达米安。小黑蛇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姿态,但通过联结,伊登能感觉到,那份不安之下,是一种更加坚定的、准备保护他的决心。即使还在赌气,即使不愿以人形面对他,但在真正的威胁面前,达米安·法克纳从未犹豫过。
“待在上面,别下来。”伊登用口型无声地对达米安说道,同时指了指神像上方更隐蔽的角落。
达米安的红眸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它最终还是听从了伊登的安排,悄无声息地向上游走,彻底融入了神像头部后方那片由阴影和雕刻褶皱构成的庇护所中。
伊登整理了一下自己黑色的神父袍,抚平因为匆忙而微乱的衣襟,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缓缓拉开了圣尼古拉教堂沉重的木门。
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涌入,吹得伊登衣袍翻飞。门外,站着三个身影。为首一人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张严肃而刻板的中年男人的脸,眼神锐利如鹰,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后站着两人,一左一右,如同护卫,兜帽依旧低垂,看不清面容,但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同样不容小觑。
“愿主保佑你们,迷途的羔羊。”伊登依照惯例,用平和的声音说道,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风雪很大,请进来说话吧。”
为首的中年男人目光如炬,上下打量了伊登一番,又越过他的肩头,扫视了一眼空旷而寂静的教堂内部。他的视线在祭坛、神像、以及壁炉旁伊登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短暂停留,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或者说,在确认着什么。
“伊登·哥特弗里德神父?”中年男人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
“是我。”伊登微微颔首,“请问几位是?”
“我是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官,马库斯·沃尔夫。”男人自我介绍道,语气平淡,却让伊登的心跳漏了一拍。宗教裁判所!这是教会内部负责稽查异端、权力极大的机构。他们的到来,意味着事情远比想象中更严重。
“这两位是我的助手。”马库斯并未详细介绍身后两人,只是抬步向教堂内走去,姿态自然得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伊登只能侧身让开。
马库斯走进教堂,他的目光再次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蜡油、旧书和食物(今晚是加了达米安“赞助”肉块的蔬菜汤)的混合气息,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与一座偏远乡村教堂应有的氛围无异。
但马库斯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走到教堂中央,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伊登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微微出汗。他能感觉到,神像后方,达米安的存在感被压抑到了最低,但联结那头传来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情绪,却愈发清晰。达米安讨厌这个人身上的气息。
“神父,”马库斯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伊登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我们接到报告,称圣尼古拉教堂近期出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现象。比如,有村民声称在暴风雪之夜,看到教堂内部有异常的红光闪烁;还有人称,听到过不属于人类的嘶吼声;甚至,有关于一条……黑色巨蛇的目击传闻。”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锤子敲在伊登的心上。伊登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宝石蓝的眼眸迎上马库斯锐利的目光:“审判官阁下,寒冬腊月,风雪交加,村民们在极端天气下产生一些幻觉或误传,并不稀奇。圣尼古拉教堂一如既往,侍奉上帝,安抚信众,并无任何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