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那隔间里堆满了破旧的木箱和发霉的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味。但伊登敏锐地察觉到，在其中一个半开的、里面塞满破烂麻布和干枯花环的木箱深处，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达米安的能量波动，以及一种……近乎消失的生命气息。
伊登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木箱，屏住呼吸，轻轻拨开上面覆盖的破烂麻布。
然后，他看到了。
在木箱最阴暗的角落里，在那布满灰尘和虫蛀痕迹的木板上，小黑蛇盘缩在那里，比前几天看到的更加细小，几乎要融入周围的阴影。它的鳞片失去了往日哑光的细腻色泽，显得灰暗而黯淡。小小的身体蜷缩得紧紧的，脑袋深深埋在盘起的身體中央，一动不动，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黑色石头。伊登甚至需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到它那微不可察的、几乎停滞的呼吸起伏。
它选择了这个教堂里最不起眼、最冰冷、最容易被遗忘的角落来隐藏自己，仿佛在印证着它内心那个“不该存在”、“是怪胎”的念头。
一股巨大的心痛和怜惜瞬间攫住了伊登，几乎让他落下泪来。他不敢贸然伸手，生怕再次惊吓到这个已经脆弱不堪的小生命。
他缓缓地在木箱边跪坐下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看着那团小小的、冰冷的黑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达米安……”他开口，声音沙哑而轻柔，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悔意和心疼，“我找到你了。”
角落里的黑色小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抬起头。
“对不起……”伊登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真挚的忏悔，“是我错了。我不该用那种语气对你说话，更不该……让你觉得我和那些人一样。”
他伸出手，没有直接去触碰达米安，而是轻轻放在了木箱的边缘，仿佛在试探。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怪物，达米安。从来没有。”他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达米安·法克纳，是看了我七年、守护了我七年的存在，是与我灵魂联结的……最重要的人。”
他感觉到那团小东西似乎又轻微地动了一下。
“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伊登坦白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脆弱，“我害怕你的身份暴露，害怕教会的人来找麻烦，害怕我们刚刚开始的……‘永远’，会那么快就被打断。我用了最愚蠢的方式，想要让你记住‘规矩’的重要性……但我忘了，你的感受比任何‘规矩’都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将手又向前伸了一些，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的鳞片。
“看着我，达米安，求你……”伊登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看着我，感受我。通过我们的联结，你一定能感觉到，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厌恶、恐惧的是那些可能会伤害到你的外界目光和规则，我从来……从来没有厌恶或恐惧过你本身。”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那依旧没有抬头的小黑蛇，心中充满了焦急，但他知道，他必须更有耐心。
“你还记得吗？”伊登换了一个方式，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你刚化形的那天晚上，你站在神像上，对我说‘晚上好，神父’……那个时候，我虽然害怕，虽然迷茫，但我知道，你和那些想要献祭我的主教们不一样。”
“你记得你第一次帮我打扫，差点把椅子腿掰断的样子吗？记得我们打雪仗，你笑得像个孩子吗？记得你因为吃了生肉肚子疼，可怜巴巴地变回小蛇趴在我手臂上的样子吗？”
伊登一点点地回忆着他们之间共同的、温暖的记忆，试图用这些点点滴滴，去融化达米安心头的坚冰。
“还有……你因为我做噩梦，哭得那么伤心……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让你那么难过。所以我答应了你，选择了和你联结，选择了……你。”
说到这里，伊登的声音微微颤抖：“达米安，我的信仰因你而改变，我的生命因你而不同。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是任何人、任何目光都无法替代的。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你是怪物？”
他终于不再犹豫，将指尖轻轻地、极其温柔地，触碰到了小黑蛇那冰凉而光滑的鳞片。
在接触的瞬间，伊登清晰地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同时，一股汹涌的、混合着巨大委屈和一丝微弱希冀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通过联结猛地冲入了伊登的感知。
伊登没有缩回手，反而用指腹，更加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冰冷颤抖的鳞片，动作充满了怜惜和安抚。
“回来吧，达米安……”他低声呼唤，像哼唱着最温柔的催眠曲，“回到我身边来。没有你在，教堂很冷，黑面包更难吃了……我……我很想你。”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小黑蛇细微的颤抖和伊登轻柔的抚摸。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伊登几乎要再次绝望的时候，他感觉到指尖下的鳞片不再那么紧绷，那剧烈的颤抖也渐渐平息，变成了一种细微的、仿佛呜咽般的悸动。
然后，一点点地，那深深埋着的、三角形的黑色小脑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伊登对上了一双眼睛。
依旧是那双猩红色的竖瞳，但此刻，里面不再是被泪水淹没的破碎，也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充满了水汽，像雨后被洗刷过的红色宝石，湿漉漉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小心翼翼的脆弱和试探。它静静地看着伊登，小小的蛇信子微微探出，在空中极轻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通过联结，伊登清晰地感受到，那厚重的、自我封闭的心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巨大的悲伤和委屈依旧存在，但一种微弱的、如同初生嫩芽般的渴望和依赖，正从中艰难地探出头来。
伊登的心，在这一刻，终于从冰冷的海底浮了上来。他对着那双小心翼翼的红眸，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充满了心疼和爱意的笑容。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用指尖轻柔地抚摸着它，用目光传递着自己无声的道歉和保证。
小黑蛇静静地让他抚摸着，那双湿漉漉的红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伊登，仿佛在从他的眼神和触摸中，汲取着赖以生存的温暖和确认。
过了好一会儿，它忽然动了一下，细长的身体缓缓松开盘踞的姿态，然后，它蜿蜒着，顺着伊登放在木箱边缘的手，一点点地、试探性地爬了上来。那动作很慢，带着迟疑，仿佛每移动一寸，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伊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任由那冰凉而轻盈的触感，顺着他的手腕，慢慢缠绕而上，最终，如同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盘踞在了他温暖的小臂上。它将小小的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臂弯里，那双猩红的眼眸终于缓缓闭上，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但通过联结传来的情绪，却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一种疲惫的、却终于找到港湾的安心。
伊登抬起手臂，将盘踞着小黑蛇的手臂轻轻环在胸前，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它。他低下头，用脸颊极轻地蹭了蹭那冰凉的、小小的黑色头颅，低声呢喃，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无比坚定的承诺：
“睡吧，达米安。我在这里，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永远都不会。”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柏林，寒风依旧呼啸。但在这座古老教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尘埃与阴影之间，信任的碎片被小心翼翼地拾起，温暖的联结再次微弱而坚定地搏动起来。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但属于他们的春天，似乎终于在这一刻，透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