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路上,达米安始终沉默。伊登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但看到达米安那彻底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侧脸,以及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所有到了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他只能更紧地握住达米安的手腕,试图传递一丝安抚,但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僵硬和通过联结传来的、仿佛要将一切都冻结的寒意。

回到圣尼古拉教堂,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将外界的喧嚣和冰冷隔绝。教堂内部熟悉的、混合着蜡油、旧木料和淡淡书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无法驱散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坚冰。

伊登松开手,脱下厚重的斗篷,挂好。他转过身,看着依旧站在门口、低着头、像座雕像般的达米安,心中充满了懊悔和无力感。他走近几步,放柔了声音,试图缓和气氛:“达米安……我们到家了。没事了。”

达米安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一直紧握着手。他摊开手掌,那只粗糙的木雕小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黑色的漆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红色的石子眼睛空洞地望着上方。

“伊登……”达米安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它……像我吗?”

伊登一愣,看着那只简陋的木蛇,又看向达米安被阴影笼罩的脸,心中一阵酸涩。“……有点像。”他谨慎地回答,不明白达米安为何突然问这个。

“所以……”达米安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恍然,“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怪胎’,一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对吗?”

“达米安!”伊登心头巨震,急忙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怪胎!”

“那你为什么……”达米安猛地抬起头,兜帽滑落,露出了他那张苍白的脸。而最让伊登心脏骤停的,是他那双猩红的眼眸——不再是平日里的清澈、好奇或炽热,而是盈满了泪水,像两潭破碎的、流淌着鲜血的湖泊,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迷茫,“……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和那些人……一样的眼神……”

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他没有发出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那压抑的悲伤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揪心。

“我以为……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达米安一步步向伊登走近,泪水不断滑落,滴在他紧握着木蛇的手上,也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我看了你七年……伊登……我知道你所有的样子……开心的,难过的,疲惫的……但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你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停在伊登面前,仰着头,像一只被遗弃的、伤痕累累的幼兽,用那双被泪水洗刷得更加鲜艳、却也更加破碎的红眸,死死地盯着伊登:“你也在讨厌我吗?也觉得我……是怪物吗?因为我控制不好自己……因为我给你惹麻烦了……所以……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样……不要我了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泣不成声,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摇晃。

伊登看着这样的达米安,听着他字字泣血的质问,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个自以为是的“教训”,对达米安造成了多么毁灭性的打击。达米安的世界很简单,只有“伊登”和“其他”。当他发现“伊登”的目光可能和“其他”那些伤害他、恐惧他的人群重合时,他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便瞬间崩塌了。

“不!不是的!达米安!”伊登再也顾不上什么冷静和克制,他急切地上前,想要抱住达米安,想要擦去他的眼泪,想要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达米安脸颊的瞬间,达米安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去,避开了他的触碰。那双盈满泪水的红眸里,充满了受伤后的警惕和深深的恐惧。

“别碰我!”达米安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你……你也在害怕我……对不对?你和他们一样……”

说完这句,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他深深地看了伊登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伊登心碎——有爱恋,有依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摧毁的信任和心如死灰的绝望。

然后,在伊登惊恐的目光中,达米安的身体被一股骤然涌出的、浓郁如墨的黑暗能量包裹。那能量不再像以往化形时那般稳定而充满力量,反而带着一种紊乱而悲伤的波动。黑光迅速收缩,几秒钟后,原地失去了达米安高大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那条伊登熟悉无比的小黑蛇。

但它不再是往日那盘踞在神像上、带着冰冷观察姿态的小蛇,也不是偶尔会缠在他手臂上寻求温暖的小生物。它变得只有手指粗细,通体漆黑,此刻却蜷缩成一团,小小的三角形脑袋深深埋在身体下面,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它盘踞在冰冷的地板上,就在那只被遗落的木雕小蛇旁边,一动不动,只有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透露着它内心的巨大痛苦。

“达米安!”伊登失声喊道,扑跪在地,伸手想要去触碰它。

然而,小黑蛇在他手指靠近的瞬间,猛地瑟缩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如同黑色的闪电般,倏地窜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教堂深处那一片堆满杂物的阴影角落里,只留下地板上几滴尚未干涸的、冰冷的泪痕,和那只孤零零的木雕小蛇。

伊登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试图触碰时的空气的冰冷。教堂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通过联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那片阴影角落里传来的、如同实质般的悲伤、恐惧和自我封闭。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黑暗,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搞砸了。

他原本只是想让他长点记性,却没想到,亲手将他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达米安……”伊登无力地垂下手臂,喃喃自语,宝石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悔恨。他看着那片达米安消失的黑暗角落,仿佛那是一个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洞。

接下来的时间,对伊登而言,成了一场缓慢的凌迟。

达米安没有再出现。无论伊登如何呼唤,如何寻找,那条小黑蛇就像彻底蒸发了一样,隐匿在教堂某个不为人知的缝隙或角落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达米安消失的第二天,柏林原本稍有放晴的天空再次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覆盖。凛冽的北风卷着冰屑,呼啸着掠过教堂尖顶,发出凄厉的呜咽。到了午后,鹅毛般的雪花便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起初还只是稀疏的几片,很快便连成了幕布,将天地间一切都染成单调而冰冷的白。

大雪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气温骤降,即使教堂壁炉里的火焰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旺盛,那股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地透过石缝渗入,让空旷的厅堂显得比往日更加清冷难耐。

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让伊登的心揪得更紧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蛇类天生畏寒。即使是拥有神祇力量的达米安,在化为最原始、最脆弱的蛇形时,也必然难以抵御这极致的严寒。那冰冷的地板,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那没有任何保暖措施的藏身之处……达米安此刻正身处何处?他会不会因为寒冷而僵硬、而痛苦?他会不会……?

伊登不敢再想下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寻找的脚步变得更加急促,范围也更加扩大。他不顾风雪,多次披上斗篷冲进教堂后方的墓园和庭院,在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呼喊着达米安的名字,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他的手指因为反复翻动冰冷的杂物和触摸冻结的石壁而变得通红麻木,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找到他!在他被冻坏、或者因为绝望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找到他!

伊登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书架顶端、祭坛下方、存放圣器的柜子、甚至连潮湿阴冷的地窖都没有放过,但一无所获。

只有那通过灵魂联结不断传来的、如同涓涓细流般持续不断的悲伤和自我否定,提醒着伊登,达米安还在这里,就在这座教堂的某个地方,独自舔舐着伤口,并且固执地认为……自己被抛弃了。

伊登试图通过联结传递自己的悔意和安抚。他集中精神,在心中反复诉说:“对不起,达米安,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怪物。”“我需要你,回来好吗?”……但所有的意念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堵由达米安筑起的心墙,是如此厚重,将他所有的努力都隔绝在外。

教堂恢复了往日的寂静,甚至比达米安出现之前更加死寂。没有了他好奇的提问,没有了他在身边走动的声音,没有了那偶尔笨拙却充满活力的帮忙,也没有了那总是追随着伊登的、炽热的目光……伊登这才深刻地意识到,这座古老的教堂,因为达米安的存在,早已不再是那个只是他履行职责的冰冷场所,而是成了一个……家。而现在,这个家,因为他的错误,再次变得冰冷而空旷。

第一天在焦灼的寻找和无声的忏悔中过去。伊登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坐在壁炉边,看着跳跃的火焰,眼前却总是浮现出达米安最后看他时那双破碎的、盈满泪水的红眸。

第二天,伊登几乎找遍了教堂的每一寸地方,连那些他平时都不会注意的、积满灰尘的梁柱缝隙都没有放过。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开始害怕,害怕达米安会不会因为过度伤心而选择离开教堂,甚至……做出更极端的事情。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第三天,伊登几乎要放弃了。他坐在神像前,像过去一样跪地祈祷,但这一次,他祈祷的对象不再是那个遥远无形的上帝,而是他与达米安之间的联结,是那个赋予达米安力量的无名之神。他祈求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弥补错误、挽回一切的机会。

也就在这天傍晚,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噬,教堂内部陷入一天中最昏暗的时刻时,伊登在清理教堂最深处、一个堆放废弃杂物和旧经卷的狭窄隔间时,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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