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收拾妥当后，伊登披上那件厚重的黑色斗篷，戴上兜帽，将自己标志性的金发遮掩起来。他递给达米安一件同样厚实的、原本属于前任神父的旧斗篷，示意他穿上。达米安对这件灰扑扑的、带着霉味的斗篷十分嫌弃，但在伊登不容置疑的眼神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套上了，嘴里抱怨着“又重又难看，还不舒服”。
推开教堂沉重的木门，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外面的积雪依旧很厚，但天空是难得的澄澈的蓝色，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达米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猩红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似乎暂时将“低调”的承诺抛在了脑后。
伊登锁好门，拉了拉兜帽，确认达米安跟在自己身后，这才踏着积雪，朝着柏林城区的方向走去。通往集市的路并不近，积雪也让行走变得艰难。伊登沉默地走在前面，心思却有些纷乱。与达米安的联结让他能隐约感受到对方那如同雀跃小鸟般的快乐情绪，这情绪感染着他，却也让他更加担忧。达米安对人类社会规则的懵懂，就像孩子挥舞着利刃，随时可能伤及自身或他人。
达米安则像个第一次远足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他时而蹲下研究雪地里动物的足迹，时而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的冰凌，发出小声的惊叹。他甚至试图去接住从屋檐上掉落的雪块，被伊登低声喝止后，才讪讪地收回手，但眼睛依旧亮晶晶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喧闹的人声和各种气味混杂的空气渐渐扑面而来。集市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一片被积雪部分覆盖的空地，周围挤满了低矮的木石结构房屋，各式各样的摊位支棱着，色彩斑斓（相对于灰白的冬日背景而言）的布料、闪亮的金属器皿、悬挂着的熏肉和香肠、还有活禽的叫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息，却也嘈杂混乱的景象。
越靠近集市，人流量越大。达米安下意识地靠近了伊登，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他那双过于醒目的红眸在兜帽的阴影下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对于习惯了教堂空旷和寂静的他来说，这种密集而陌生的“两足生物”聚集地，既让他好奇，也本能地让他感到些许不适。各种复杂的气味——汗味、牲畜的膻味、食物的香气、劣质香水的味道——涌入他的鼻腔，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跟紧我，”伊登低声嘱咐，伸手抓住了达米安的手腕，拉着他挤入人群。他能感觉到达米安手腕肌肉的紧绷，以及通过联结传来的、一丝混杂着兴奋与警惕的情绪波动。
伊登的目标明确，他先是带着达米安到了一个贩卖文具和书籍的摊位前。摊主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干瘦老头，正就着一个小炭盆取暖。伊登松开达米安的手腕，示意他待在原地别动，然后上前与摊主低声交谈，挑选墨水。
达米安听话地站在原地，但那双猩红的眼睛却像不够用似的，不停地打量着周围。他看到隔壁摊位在卖各种形状古怪的护身符和风干草药，另一个摊位上堆满了色彩鲜艳的东方香料，浓郁的气味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的目光很快又被不远处一个卖玩具的摊位吸引了。那摊位上挂着许多手工制作的、涂着鲜亮油漆的小玩意儿——会旋转的风车、泥塑的哨子，还有……木雕的小蛇。
那木雕小蛇涂着漆黑的漆，眼睛用红色的石子点缀，虽然做工粗糙，形态却颇有几分灵动。达米安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那是……像他一样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完全忘了伊登“待在原地”的嘱咐。
他走到玩具摊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条木雕小蛇。冰凉的、粗糙的木质感，和他自己光滑的鳞片完全不同。他觉得很有趣，又用手指戳了戳小蛇的红色眼睛。
摊主是个身材肥胖、面相有些凶悍的中年妇人，她正忙着和另一个顾客讨价还价，没注意到达米安。达米安见没人理会，胆子便大了起来。他学着旁边一个孩子的样子，拿起那个木雕小蛇，放在手里摆弄着，甚至还试图模仿蛇类扭动的姿态，让木蛇在他指间穿梭。
就在这时，那个胖妇人结束了争吵，转过身来，恰好看到达米安拿着她的商品在“玩”。她立刻竖起了眉毛，粗声粗气地吼道：“喂！你！不买别乱碰！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达米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手一抖，那条木雕小蛇脱手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好在雪地松软，小蛇并没有摔坏。
但妇人的怒火已经被点燃了。她几步冲过来，指着达米安的鼻子骂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小子！眼睛红彤彤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想偷东西是不是？”
“红眼睛”这个词像一根针，刺中了达米安敏感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兜帽因此滑落了一些，露出了他那张英俊却带着野性的面孔，以及那双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更加妖异、如同燃烧血液般的赤红瞳孔。
周围的人群被这里的动静吸引，纷纷投来目光。当人们看清达米安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时，窃窃私语声立刻响了起来。
“看他的眼睛……”
“红色的！是恶魔吗？”
“听说只有女巫和异教徒才有这样的眼睛……”
“他是不是那个……那个圣尼古拉教堂最近出现的怪人？”
恐惧和厌恶的情绪如同无形的瘟疫，在人群中迅速弥漫开来。那些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在达米安身上。他愣住了，猩红的眼眸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受伤的情绪。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是碰了一下那个小木雕……而且，他没有想偷东西。为什么这些人要用这种眼神看他？这种眼神……和他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小蛇时，被人类发现、试图用石头砸他时的眼神，那么像……
伊登正在付钱买墨水，听到身后的骚动，心中猛地一沉。他立刻转身，挤开人群，看到了被围在中间、显得有些无措的达米安，以及那个正对着达米安唾沫横飞叫骂的胖妇人。
“怎么回事？”伊登快步走到达米安身边，将他挡在自己身后，沉声问道。他的出现，和他身上那件代表神职的黑袍，让喧闹的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
“神父！”胖妇人看到伊登，语气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依旧气愤难平，“你来得正好！这个红眼睛的小子，偷拿我的东西，还差点摔坏了！”她指着地上的木蛇。
“我没有偷！”达米安在伊登身后急切地辩解，声音里带着委屈，“我只是……只是看看！它掉地上了，但我没有弄坏它！”
伊登看了一眼地上的木蛇，又看了看周围人群那充满怀疑和恐惧的目光，心下已然明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从钱袋里掏出几枚铜币，递给那个胖妇人，“夫人，这个木雕我买下了。对于造成的困扰，我很抱歉。”
胖妇人接过钱，掂量了一下，脸色稍霁，但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哼，管好你的人，神父！带着这么个……怪胎出来，也不怕惹麻烦！”
“怪胎”两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达米安的心脏。他身体猛地一颤，抬头看向伊登，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维护和安抚。
然而，伊登此刻心中充满了后怕和恼怒。他担心达米安的身份暴露，担心引来教会的注意，担心他们刚刚获得的、脆弱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在巨大的压力下，他做出了一个他事后追悔莫及的决定——他转过身，面对着达米安，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严厉的语气说道：“达米安！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要跟紧我，不要乱碰东西？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他没有像达米安期待的那样驳斥那个妇人的污蔑，也没有安慰他，反而像是在坐实他的“错误”。更让达米安如坠冰窟的是，他在伊登看向他的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类似于无奈、疲惫，甚至……一闪而过的，与周围那些人有些相似的、带着责备和距离感的眼神！
那一瞬间，达米安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联结那头传来的，不再是温暖的共鸣，而是一种尖锐的、被刺伤的疼痛和难以置信的冰冷。伊登……也觉得他惹麻烦了吗？也觉得他是“怪胎”吗？那双他看了七年、觉得无比美丽安宁的蓝眼睛，也会露出和那些人一样的神情？
他猛地低下头，黑色的发丝彻底垂落，遮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他眼中瞬间碎裂的光芒。他没有再辩解，也没有再看伊登一眼，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伊登没有察觉到达米安内心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见达米安“认错”般地低下头，以为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捡起地上的木雕小蛇，塞进达米安冰冷的手里，然后拉起他的手腕，低声说了句“我们回去”，便匆匆拨开人群，几乎是用拖拽的方式，带着失魂落魄的达米安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回程的路，与来时截然不同。来时的达米安像只快乐的小鸟，而现在，他沉默得如同墓园里的石头。他任由伊登拉着，机械地迈着步子，头始终低垂着，宽大的兜帽彻底掩盖了他的面容。那只握着木雕小蛇的手，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
伊登拉着达米安，几乎是逃离了集市。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如同芒刺在背，让他脚步匆忙，心头沉甸甸的。他能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达米安肢体的僵硬和冰冷，但那通过联结汹涌而来的、如同海啸般猛烈而混乱的负面情绪，更是让他心惊不已——那里面有尖锐的疼痛，有被背叛的难以置信，有深沉的委屈，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这感觉如此强烈，几乎要压垮伊登自己的心防。
他原本只是想给达米安一个教训，让他深刻记住在人类社会中“低调”和“遵守规矩”的重要性。他以为达米安会像以前一样，委屈一下，然后被他安抚，最终记住这次经历。但他显然低估了“被重要之人用类似他人的目光看待”这件事，对达米安那颗简单而执着的心造成的伤害有多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