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黎明的刀刃，悄无声息地划破了圣尼古拉教堂卧室的昏暗。它透过那扇小小的、镶嵌着简陋玻璃的窗户，驱散了角落里最后一抹顽固的阴影，最终落在了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达米安·法克纳率先从无梦的沉眠中苏醒。并非被光线惊扰，而是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对黎明到来的敏锐感知。他那双猩红色的眼眸在睁开的瞬间，还残留着一丝爬行动物般的冰冷与空洞，但很快，便被一种温暖而满足的柔和光泽所取代。
他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身下是伊登细心铺就的厚实羊毛毯。而最重要的，是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和触感——伊登·哥特弗里德侧躺在他身边，金色的脑袋枕在他的肩窝附近，一只手臂正自然地、毫无防备地横陈在他的胸前，恰好压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之上。伊登的呼吸平稳而绵长，温热的气息拂过达米安颈侧的皮肤，带着一丝皂角的干净气息和他本身独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达米安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他微微偏过头，用那双血红的瞳孔，贪婪地描摹着伊登近在咫尺的睡颜。晨光为伊登那如同融化蜂蜜般的金发镀上了一层浅金的光边，长而密的金色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宝石蓝色的眼睛紧闭着，平日里那份属于神父的克制与淡淡的忧郁在睡梦中消散无踪，只剩下全然的放松与平和，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柔软的弧度。
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幸福感，如同温暖的泉水，从达米安胸腔中那道疤痕之下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这感觉比他第一次尝到熟食的滋味更美妙，比他在阳光下舒展身体更舒适。这就是“联结”吗？不仅仅是灵魂深处那清晰的共鸣，更是这种醒来时发现最重要的人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呼吸相闻的实在感。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没被压住的那只手，指尖带着一丝初醒的微凉，轻轻拂过伊登散落在他枕畔的金发。发丝柔软得像雏鸟的绒毛，让他心底最坚硬的部分都为之融化。他又将目光落在伊登放在他胸前的那只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为常年劳作和擦拭器物而显得有些粗糙，但此刻却带着毫无保留的依赖姿态。
“我的……”达米安在心底无声地宣告，猩红的眼眸里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他是我的伊登。”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踏实的、如同盘踞在稳固巢穴中的安全感。七年的注视，漫长的等待，失控的“献祭”之夜，以及最终成功的灵魂联结……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回报。他那属于蛇类的简单思维和乐观天性，让他很容易就沉浸在这份得偿所愿的巨大满足中，几乎要将前几天因为恐惧分离而产生的阴霾忘得一干二净。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享受着伊登的重量和体温，感受着通过联结传来的、对方沉睡中平稳而安宁的情绪波动，仿佛在品尝一枚无比甜美的果实，舍不得太快吞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伊登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睡意的呓语，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眸初时还有些迷蒙，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湖水，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澈。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手掌下坚实胸膛传来的心跳，以及达米安身上那股独特的、微腥而甜腻的气息。然后，他对上了那双正一眨不眨凝视着他的、燃烧着血色却异常温柔的瞳孔。
伊登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放松下来。记忆回笼，他想起昨夜是自己先主动靠近了这个温暖的源头。一种混合着羞赧和习惯了的坦然情绪掠过心头。他试图不动声色地移开放在达米安胸前的手，却被对方更快地握住。
“早，伊登。”达米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欢快，像窗外终于放晴的天空。
“……早，达米安。”伊登垂下眼帘，轻声回应，试图抽回手，但达米安握得很紧，却又不会弄疼他。
“你压着我了，”达米安咧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语气里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得意，“但是很暖和。我喜欢这样。”
伊登的脸颊微微发热，他终是用力抽回了手，坐起身来，掩饰性地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凌乱的亚麻睡袍。“该起床了，”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平日一样平稳，“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
达米安也跟着坐起来，黑色的低马尾有些松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有种慵懒不羁的魅力。他好奇地看着伊登动作利落地穿好黑色的神父常服，将那枚银质十字架仔细地佩戴在胸前——尽管他知道这十字架对伊登的意义已然不同，但看到它，达米安的红眸还是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我们要做什么？”达米安跳下床，像往常一样，对即将开始的新一天充满了期待。他随手将那件材质奇特的漆黑长袍套在身上，前襟依旧习惯性地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胸膛和那道疤痕。
伊登一边系着袍子的束带，一边走向房间角落那个简陋的书桌。“我需要抄写一些教区送来的文书，”他指了指桌上几乎空了的墨水瓶，“但墨水快用完了。而且，教堂的食物储备也需要补充。”他顿了顿，看向达米安，“所以，我们今天需要去一趟集市。”
“集市！”达米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火焰。他立刻想起了上次去集市时看到的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各种新奇的气味和声音。虽然上次因为活禽而闹出了点小麻烦，但伊登后来严肃的“规矩”教育，他自认为已经牢记于心。“太好了！我保证这次一定会乖乖的！绝对不碰不该碰的东西，不露出不该露的样子！”他举起手，信誓旦旦，脸上是那种混合着天真与兴奋的、让人难以拒绝的表情。
伊登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带达米安去人多眼杂的集市，无异于带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但将他独自留在教堂，风险可能更大——天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无聊而把教堂的屋顶掀了，或者又偷偷溜出去捕捉“新鲜食物”。
“记住你的保证，达米安。”伊登走到他面前，神情严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领，手指不经意间划过那冰凉的黑色布料，“集市上人多，你必须时刻跟紧我，不能乱跑，不能对任何东西表现出过度的好奇，尤其不能……”他加重了语气，“让你的眼睛或者……其他任何地方，出现异常。你要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有点……不善言辞的年轻人。”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描述。
“普通的年轻人……”达米安重复着，努力理解这个要求，“像那些穿着灰扑扑衣服、走路低着头的人一样吗？”他回忆着上次在集市上看到的大多数人的形象。
“差不多。”伊登无奈地点头，“总之，低调，不要引起任何注意。”
“好！低调！”达米安用力点头，仿佛掌握了什么了不起的秘诀。他学着伊登的样子，试图将黑袍的前襟拢得更紧些，但那随性的气质依旧与“普通”相去甚远。
两人简单用了早餐——依旧是干硬的黑面包和清水，达米安虽然吃得龇牙咧嘴，但在伊登平静的目光注视下，还是勉强咽了下去，嘴里不停嘟囔着“等到了集市一定要买点好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