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一柱思华年

呓娴被诗桉按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到底是七八岁的孩子耐不住静,指尖绕着衣角的褶皱转了两圈,便蹭地站起身:“我、我去看看爹的水壶放哪了。”

说着就趿着布履在小屋里转起来——木房统共不过两间,外间摆着桌凳,里间是张铺着旧棉絮的木床,她转了半圈没寻着什么新鲜物,又扒着楼梯扶手往上瞧,刚探出半个脑袋,就听见楼上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一个裹着粗布短褂的小男孩撞开了楼梯口的木栏,像颗小炮弹似的扑下来,带得墙上挂着的木框“哗啦”晃了晃,紧接着“啪嗒”一声砸在青石板地上。

玻璃碎开的脆响惊得呓娴缩了缩脖子,那男孩也刹住脚,挠着后脑勺露出两颗小虎牙:“姐,我不是故意的……”

诗桉正替呓娴理着额前的碎发,闻声抬眼,就见那男孩也生着一头晃眼的白发,发梢沾着点木屑,一双眼睛亮得跟呓娴如出一辙,只是此刻瞪得圆溜溜的,活像受惊的小鹿。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木框,指尖碰过碎玻璃时顿了顿——框里是张泛黄的照片,画面里男人穿着同今日一样的粗布短打,怀里抱着两个裹在襁褓里的娃娃,一个是呓娴,另一个该就是眼前这男孩,三人挤在果树下笑,阳光落在发顶上,连粗布的纹路都暖得发柔。

只是照片里,只有他们三个。

诗桉的指尖轻轻擦过相框边缘,余光瞥见身后的土墙上钉着一排木钉,上面挂了七八张照片,有呓娴攥着果子笑的,有男孩骑在男人肩头的,连最近的一张,也是上月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在坡地摘果的模样——每张照片里,都只有三个身影。

她正凝着神,目光忽然落在最角落的一张小相上:那是张裁得方方的照片,纸面都起了毛边,上面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女人,长发像流银似的披在肩上,眼尾弯着,手里攥着枝刚开的梨花,笑起来时,右颊有个浅浅的梨涡。诗桉抬眼看向呓娴,又看向那男孩——女人的眉眼,几乎是把两个孩子的模样揉在了一处。

“呓娴,这是?”诗桉指尖点了点那张小相,声音放得很轻。

呓娴正蹲在地上捡玻璃碴,听见这话抬头,晃了晃手里的碎玻璃:“这是我弟弟,叫逸竹。爹总叫他竹崽。”又扯了扯男孩的衣角,“竹崽,这是诗桉姐姐,刚才是姐姐扶了我。”

逸竹立刻挺了挺小胸脯,对着诗桉鞠了个不怎么标准的躬:“诗桉姐姐好!我会劈柴的,以后要是有柴要劈,我能帮姐姐!”

诗桉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指尖碰了碰他的发顶:“那姐姐记住了,以后可要麻烦竹崽了。”

逸竹得了这句应承,立刻欢天喜地地跑去捡玻璃,呓娴却坐在门槛上,盯着那张摔碎的照片出神。

诗桉将碎玻璃拢进粗陶盆里,刚要开口,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临舟兄弟,这边走,劳你跑这一趟了。”

跟着进来的男人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布衫,肩上挎着个药箱,看见呓娴就弯下腰:“娴娴这是怎么了?额头怎么包上了?”

“临舟叔叔!”呓娴立刻从门槛上跳下来,扑到他跟前,“我刚才摔了一跤,是诗桉姐姐扶了我。”

临舟这才注意到屋里的诗桉,看见她袖角的紫罗兰纹样时愣了愣,随即拱手道:“原来是诗桉上仙,失礼失礼。”

他说着打开药箱,从里头取出瓶紫药水,“娴娴过来,叔叔看看伤口深不深。”

呓娴乖乖坐在矮凳上,临舟替她拆了帕子,看见那道划在眉骨下的口子时皱了皱眉:“这可得仔细些,别碰水。”

又回头看向刚进门的崇屿,“崇屿,你也是,孩子跑这么偏的地方送果子,也不跟着点。”

崇屿搓着粗糙的掌心,目光掠过诗桉时带了点局促的歉意:“是我没顾着,劳烦仙子和临舟兄弟了。”

临舟替呓娴裹好纱布,又留下一小罐药膏,嘱咐了两句就挎着药箱走了。

崇屿看了看日头,拎起墙角的竹筐:“我去坡地翻两垄土,竹崽,你的算术题写完了没?”

逸竹“嗷”了一声,抓着本卷了边的书往楼上跑:“爹你别翻我作业!我这就写!”

屋里瞬间静下来,呓娴抠着衣角坐了会儿,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诗桉:“诗桉姐姐,外面的风好香,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诗桉看着她发顶的纱布,又看了看院外飘着果香的风,点了点头:“慢点走,别跑。”

小屋后面是片缓坡,坡上种满了果树,此刻正是挂果的时节,青红的果子坠在枝桠上,风一吹就晃得晃啷响。

呓娴牵着诗桉的手,踩着软和的草甸往上走,走到坡顶的一块青石旁才停下,抱着膝盖坐下来,下巴抵在膝头,看着远处归离集的炊烟发呆。

风卷着草叶的气息吹过来,诗桉的指尖碰过身旁的狗尾草,终于还是轻声问出口:“呓娴,刚才照片墙上的那个女人,是你的娘亲吗?”

呓娴的指尖顿了顿,随即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被风裹着:“是娘亲,她叫桦念。”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诗桉的声音放得更柔,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呓娴托着腮,晃着悬在青石外的小脚,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孩子:“爹说,娘亲是生我和竹崽的时候走的。那天坡上的梨花开得可旺了,娘亲摸着肚子说,要给我们取好听的名字,结果刚把我和竹崽抱在怀里,就睡着了,再也没醒过来。”

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连眼尾都没红,只是指尖轻轻捻着草叶的茎:“我和竹崽,从来没见过娘亲。爹说,娘亲的眼睛和我一样,笑起来有梨涡,竹崽的性子随娘亲,一高兴就爱跑。”

诗桉的喉间忽然有点发涩,她伸手揉了揉呓娴的发顶,声音里带着点歉疚:“是姐姐不好,不该问这个的。”

“没事呀。”呓娴忽然转过头,露出个浅浅的笑,右颊真的有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梨涡,“爹说,娘亲就在坡上看着我们呢。姐姐,你知道我和竹崽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诗桉摇摇头,看着她眼里的光:“怎么来的?”

呓娴忽然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撑在青石上,声音里带着点小小的骄傲:“是爹取的。爹说,他以前在书里见过一句诗,叫‘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他想娘亲,就把‘思’字拆在了我和竹崽的名字里。”

她掰着手指,一字一字地数:“我叫呓娴,‘呓’是爹说,总梦见娘亲跟他说话,像呓语似的;‘娴’是娘亲生前总说,想养个安安稳稳的姑娘。竹崽叫逸竹,‘逸’是娘亲希望孩子能活得自在,‘竹’是爹说,娘亲最爱的就是坡后的那片青竹。”

她顿了顿,忽然把下巴埋进膝盖里,声音软得像棉花:“爹说,把名字连起来,就是‘呓娴逸竹思桦念’。他说,这样喊我们名字的时候,就像把娘亲也喊在一起了。”

风忽然停了,草叶不再晃,连远处的炊烟都静了下来。

诗桉顺着呓娴的目光往后看,就见坡顶的矮松旁,立着块青石碑,碑上刻着“桦念之墓”四个字,碑前摆着个粗陶碗,碗里插着枝刚摘的梨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碑的右上角嵌着张小小的照片,正是刚才墙上那女人,眼尾弯着,笑得温柔又明亮。

呓娴忽然抓起一把土,轻轻撒在碑前的草窠里,动作轻得像怕惊着谁:“爹每天都会来插枝梨花,他说娘亲闻着花香,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给她裹了层软和的光,连额角的纱布,都暖得不像伤口。

诗桉看着远处坡地弯腰翻土的男人,看着他偶尔直起身擦汗时,会往碑的方向望一眼——风又吹起来了,带着果香,裹着梨花的气息,轻轻擦过三人的发梢,像谁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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