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很难。翠莺阁这种地方,人来人往,丫鬟仆役的命不值钱,失踪个把人不稀奇。妈妈和管事们口风紧得很,用钱怕也撬不开。”林梧桐摇头,“不过,我在绿漪房间窗外,看到对面街角有个卖夜宵的馄饨挑子,这个时辰还亮着灯。摆摊的是个瘸腿老汉,我下去买碗馄饨时,故意提起绿漪姑娘的戏唱得好,那老汉多看了我两眼,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也是个苦命人,跟了不该跟的人,怕是凶多吉少’,就再不吭声了。”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却又模糊不清。

余檀捏着那枚蝴蝶发簪,簪子做工精巧,蝶翼轻薄,触须纤毫毕现,绝非凡品。“这簪子,可能值不少钱。绿漪把它藏在暗格,没带走,或许……是来不及,或许,是故意留下作为线索或信物。”她仔细察看簪身,在蝴蝶腹部一个极隐蔽的接缝处,发现一丝不自然的磨损痕迹。她尝试着用指甲轻轻拨动。

“咔”一声微响,蝴蝶腹部竟弹开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塞着一卷更小的、几乎透明的丝绢。

余檀小心翼翼地取出丝绢展开。丝绢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行字,需对着灯光仔细辨认才能看清:

“妾本飘萍,偶傍乔木。君许荣华,实藏砒霜。漕粮为引,私盐作媒,黄金铺路,白骨奠基。北地‘贵人’,其心如蝎。临渊之盟,实乃血契。妾知必死,留此残躯,望后来者,揭此黑幕。若见青蝶,便是妾魂归来诉冤。——绿漪绝笔”

漕粮!私盐!黄金!白骨!北地贵人!临渊之盟!

短短数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余檀心头。绿漪不仅知道“贵人”的存在,更直接点出了其在临渊城进行的勾当——利用漕运走私私盐,牟取暴利,甚至不惜杀人灭口,以人命铺就黄金路!所谓“临渊之盟”,恐怕就是“贵人”与龙帮主(或漕帮高层)达成的罪恶协议。沉船、浮尸、刘三失踪……一切都有了更清晰、更可怕的指向。

绿漪知晓如此核心机密,难怪会被“赎走”(实为控制或杀害)。她留下这暗藏血泪控诉的发簪,是抱着怎样的绝望与勇气!

“这才是真正的要害!”林梧桐声音发紧,眼中怒火燃烧,“什么水鬼河神,全是幌子!是‘贵人’与龙帮主勾结,利用漕运走私,被某些知情人察觉(比如绿漪、刘三,甚至那些沉船的漕丁),便杀人灭口,制造灵异事件掩盖!”

余檀将丝绢紧紧攥在手中,指尖冰凉。她终于触摸到了临渊城黑幕的核心,但这核心,却连着更恐怖的存在——那位来自北地、能与封疆大吏级别官员勾结、甚至可能影响皇帝决策的“贵人”!

陛下派她们来查“水鬼”,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明知这潭水有多深多毒,故意将她们扔进来,既想借她们的手剜掉腐肉(漕帮及地方保护伞),又想用这腐肉毒死她们这两个知道鼓山秘密的棋子?甚至,陛下本人,与这位“贵人”,是否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恶心与愤怒。皇权如天,覆压之下,她们这些微末棋子,生死荣辱,皆在执棋者一念之间。而执棋者,或许根本不在乎棋子的死活,只在乎棋局的胜负。

“这丝绢和发簪,比鼓山的证据更致命。”余檀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彻骨的寒意,“我们必须立刻送出临渊城,送回京城,交到绝对可靠的人手里。否则,我们活不过明天。”

“怎么送?龙帮主和‘贵人’的眼线肯定盯着各处通道,驿馆更不能回。”林梧桐急道。

余檀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上。“天快亮了。翠莺阁白天相对安静,是个掩护。我们分头行动。你设法混出城,去我们来时停靠的第一个大码头‘清水镇’,那里有我们预留的一条应急联络线,让线人用最快的方式,将这两样东西的抄本和简要说明,密送京城宁蒙处,原件你随身携带,另觅安全处藏匿。记住,宁蒙接到后,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试图联系宫中,等我们下一步指令。”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力。”余檀眼神决绝,“龙帮主和‘贵人’发现我们没死在孤云矶,必定全力搜捕。我露个面,让他们以为东西还在我身上,给你争取时间。而且,绿漪的线索还没完,那个柳芽儿,那个卖馄饨的老汉,甚至翠莺阁里可能还藏着别的知情人,我需要查下去。”

“不行!太危险了!你伤还没好,一个人留下就是送死!”林梧桐断然反对。

“这是唯一的机会,梧桐!”余檀抓住林梧桐的手臂,用力握紧,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光芒,“陛下逼我们,幕后黑手要杀我们,我们退无可退!只有把天捅个窟窿,才有一线生机!把证据送出去,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就算我们死在这里,也不白死!但你不一样,你必须活着把东西送出去!”

林梧桐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愤恨、决绝、甚至一丝恳求的光芒,喉咙哽住,半晌,重重地、艰难地点了点头。“……你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会小心。”余檀松开手,将那枚暗藏丝绢的蝴蝶发簪重新装好,递给林梧桐,“这个你带走。丝绢内容我已记下。记住,清水镇,‘福瑞茶楼’,找掌柜,暗号是‘鼓山的石头可还压手?’”

窗外,东方天际已露出鱼肚白。晨曦微光中,两个浑身伤痕、命悬一线的女子,在风月场的偏僻厢房里,完成了一次悲壮而决绝的交接。一个将带着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秘密,奔向渺茫的生路;另一个将独自留下,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加疯狂的搜捕与杀机。

第四个故事的帷幕,在翠莺阁的脂粉香气与血腥气息交织的晨光中,彻底拉开。这一次,她们要对抗的,不仅仅是地方豪强与神秘“贵人”,更是那高高在上、无情操控着一切的皇权阴影。而她们的命运,如同这即将到来的白昼,看似光明,实则危机四伏,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深渊。

晨光熹微,穿透翠莺阁厢房糊着茜纱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梧桐将那枚暗藏丝绢的蝴蝶发簪贴身藏好,最后深深看了余檀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决绝,更有不容置疑的“等我回来”的承诺。她没再多言,转身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如同来时一般,融入了逐渐苏醒的阁院晨间琐碎声响之中。

余檀听着她远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消失,缓缓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孤独感如冰冷的潮水漫上,但很快被更强烈的警惕与算计取代。她不能只是坐等。林梧桐需要时间,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让追捕者的目光牢牢钉在自己身上,同时,尽可能挖掘出更多绿漪留下的线索,或者……找到其他突破口。

她挣扎着起身,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强忍着不适,她迅速检查了房间,确认没有留下明显痕迹,又将那半盒茉莉香粉和戏词抄本藏于床板夹缝之下——这两样东西虽不及发簪致命,但或许也能成为某种佐证或后手。

接下来,是主动“露面”的时候了。但不能太刻意。她需要制造一个合理的、符合她此刻“落难女子”身份的出现理由。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色大亮,翠莺阁前夜的喧嚣彻底散去,白日的慵懒与琐碎浮起。余檀换上了昨夜龟奴送来的那套略显俗艳但还算整洁的女子衣裙,故意将头发弄得有些散乱,脸色本就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倒省了伪装。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脚步略显虚浮地向外走去。

刚走到连接前后院的小穿堂,便被一个早起打扫的粗使婆子撞见。婆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偏僻厢房大清早走出个面生的女子,眼神里满是狐疑。

余檀立刻垂下眼,做出惊惶不安、泫然欲泣的模样,声音微弱:“这位妈妈……请问,请问阁里的管事妈妈可在?我……我与姐姐昨日投亲不遇,又遭了歹人,财物尽失,姐姐她……她受了惊吓病倒了,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说着,身体微微摇晃,似要晕倒。

婆子见状,疑心去了大半,生出几分市井妇人常见的、混杂着同情与看热闹的心理。“哎哟,可怜的!快别站着了,我领你去见崔妈妈,她是管这后院杂事的,心肠软,或许能帮衬一二。”说着,便上前扶住余檀,絮絮叨叨地引着她往后院管事房走去。

这正是余檀想要的效果——以一个无害的、需要帮助的落难女子身份,合理地出现在翠莺阁管事面前,既能引起一定注意,又不至于立刻暴露身份。

崔妈妈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厉的妇人,正喝着早茶,听婆子禀报,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余檀。余檀低眉顺眼,将编好的说辞又凄凄切切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姐姐病重”、“急需寻个暂且安身、挣口饭吃的地方”。

崔妈妈放下茶盏,目光在余檀虽憔悴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她身上那套翠莺阁提供的衣物,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模样倒还周正,身段也看得过去。只是我们这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留下的。你姐姐病了?什么病?可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病,传染了姑娘们,我可担待不起。”

“不是脏病,就是惊吓过度,加上风寒……”余檀急忙道,声音越发可怜,“妈妈行行好,给个地方让我们姐妹暂住几日,我什么活都能干,洗衣打扫,端茶递水……”

“罢了,看你也算老实。”崔妈妈摆摆手,“后院缺个浆洗缝补的杂役,活计重,工钱少,你可愿意?至于你姐姐,既然病了,就先在那屋里待着,不许到处走动。等好些了,再看看能干什么。”

“愿意!愿意!多谢妈妈收留!”余檀连声道谢,姿态放得极低。

崔妈妈唤来一个丫鬟,吩咐带余檀去安置,并交代了些规矩。余檀顺从地跟着丫鬟离开,心中却紧绷着弦。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崔妈妈看似答应了,但那审视的目光绝非单纯。翠莺阁这种地方,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格外警惕,尤其在她刚刚“探访”过绿漪房间之后。不过,暂时栖身的目的达到了,且有了一个可以相对自由在后院活动的身份。

她被带到一间与柴房相邻的低矮耳房,里面堆着些杂物,只有一张破旧板床。条件简陋,但正合她意——不起眼,且靠近后院边缘,必要时易于脱身。

接下来的两日,余檀扮演着一个沉默勤恳、却又因担忧“姐姐”而时常恍惚的杂役女子。她浆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擦拭着院落,借着送东西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翠莺阁的人员往来、布局暗道,尤其留意与绿漪相关的一切。她试图接近那个卖馄饨老汉提到的、可能知晓内情的洒扫婆子,但对方口风甚紧,且似乎被特意叮嘱过,对绿漪之事讳莫如深。

与此同时,临渊城表面平静,暗地里搜捕的网却在收紧。漕帮的人马明显增多了在码头和主要街巷的巡查,城门口盘查也严格了许多,对形迹可疑、尤其是外地来的女子格外留意。余檀甚至在一次外出倒污水时,远远瞥见两个眼熟的、曾在孤云矶围攻她的黑衣人身影,在翠莺阁对面的茶摊佯装喝茶,目光却时不时扫向阁楼。

压力越来越大。林梧桐那边杳无音信,不知是否顺利抵达清水镇,更不知京城宁蒙收到密报后会作何反应。余檀只能等待,并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继续她的“杂役”生涯,于细微处寻找可能的机会。

第三日黄昏,余檀在井边打水时,无意中听到两个躲在廊柱后偷懒歇息的小丫鬟低声嘀咕。

一个说:“……柳芽儿那丫头,也是命苦,跟了绿漪姑娘那么久,姑娘一走,她也跟着没了踪影。有人说看到她那晚哭着往后门跑了,手里好像还抱着个小包袱……”

另一个嗤笑:“跑?往哪儿跑?妈妈能放过知道那么多事的丫头?我猜啊,怕是跟绿漪姑娘一样,被‘那位’接走了吧?说不定是享福去了呢!”

“享福?得了吧!绿漪姑娘走的时候,那脸色……你又不是没看见,哪像是去享福?倒像是……上刑场。”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两人很快噤声,匆匆分开干活去了。

余檀心头却是一动。柳芽儿是抱着小包袱从后门跑的?如果真是逃跑,她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临渊城内外都是龙帮主和“贵人”的势力范围。最大的可能,是躲藏在城内某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或者……有接应的人?

后门……小包袱……

她想起绿漪房间那本《牡丹亭》戏词抄本,想起那句“临渊望穿,不见故人还”。绿漪是否在暗示,柳芽儿带着某些东西,去了某个与“临渊”相关、又能“望穿”的地方等待?或者,柳芽儿本身就是绿漪安排的后手,带着更关键的证据?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一振。必须找到柳芽儿,或者找到她可能留下的踪迹。

然而,还没等她有进一步行动,更大的危机骤然降临。

第四日清晨,余檀刚刚起身,便听到前院传来不同寻常的喧哗与马蹄声。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见一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官兵,在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冷峻的官员带领下,径直闯入了翠莺阁前厅!为首的官员,余檀认得,是皇帝亲军“金鳞卫”的副指挥使,姓沈,是个只听命于皇帝、手段酷烈的狠角色。

崔妈妈和阁里的管事们慌作一团,上前迎接。沈指挥使根本不屑废话,直接亮出金牌,声音冰寒:“奉旨,稽查临渊城妖言惑众、阻滞漕运一案。所有人员,不得擅离,听候盘查!尤其是近日新入阁的、形迹可疑者,立刻带来!”

余檀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皇帝竟然直接派出了金鳞卫!这不是来查案,这是来……收网的!是针对临渊城的黑幕,还是……针对她和林梧桐?

她迅速退回屋内,脑中急转。金鳞卫出现,意味着皇帝已经不再满足于通过察幽司间接操控,而是要亲自下场,以最强势、最无情的方式清理局面。她和林梧桐这两个知道太多、可能已经失控的棋子,处境更加危险。

杂役的身份恐怕瞒不住了。崔妈妈为了自保,很快就会把她这个“新来的、形迹可疑”的女子交出去。

必须立刻离开翠莺阁!

她飞快地环视这间简陋的耳房,目光落在角落那堆待浆洗的衣物上。毫不犹豫,她迅速脱下身上的衣裙,换上一套粗使婆子的深褐色旧衣,又从灶膛里抓了把灰胡乱抹在脸上、颈上,将头发彻底打乱挽成最普通的样式。然后,她拿起墙角的竹扫帚和簸箕,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前院的喧哗已向后院蔓延,金鳞卫的兵士开始分头搜查房间,驱赶、盘问人员。仆役丫鬟们惊叫哭泣,乱作一团。

余檀低着头,弓着背,混在几个同样惊慌失措的粗使仆妇中间,拿着扫帚装模作样地扫着地上的落叶灰尘,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向通往后巷的角门移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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