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余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鼓山的阴影,果然如跗骨之蛆,追到了这里。送石头的人是谁?是敌是友?他(她)怎么知道她们在查鼓山的事?又怎么知道她们来了临渊城,甚至能准确找到漕帮后巷?
陛下步步紧逼,将她们驱赶到这漕运漩涡。而在这漩涡之下,似乎还有更深的、连接着鼓山旧案的暗流在涌动。她们仿佛陷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前后左右,皆是迷雾与杀机。
“先离开这里。”余檀将石片和粗布迅速收起,低声对吏员道。两人快步走出后巷,汇入街上的人流。
她必须立刻找到林梧桐,商量对策。鳏夫巷要去,翠莺阁的线索也要跟,但这突然出现的鼓山石片,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皇帝要她们查的,真的只是漕运“水鬼”吗?还是说,这临渊城,本就是另一口等待着她们踏进去的、更深的“井”?
阳光穿过薄雾,照在临渊城喧嚣的街道上,却驱不散余檀心头的阴霾。第三个故事的棋盘上,对手不仅隐藏在水面之下,似乎还来自她们本以为已经暂时摆脱的过去。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每一个线索,都可能指向更致命的真相。而皇帝的影子,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将她们推向那未知的、黑暗的井边。
余檀带着那块来自鼓山的青黑碎石片,匆匆回到驿馆。林梧桐尚未归来,驿馆内外平静如常,但这份平静此刻在余檀眼中,却透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她将自己关在房内,仔细端详那石片和粗布。石片的质地、颜色、乃至断裂处的纹理,与鼓山井边那块带血石头如出一辙,绝非巧合。炭灰写的“井”字歪斜潦草,透着一股仓促与惊惶。送信的是个孩子,指使者显然不想暴露身份。
是谁?鼓山事件的知情者?幸存的、想要揭露什么的证人?还是……当年“贵人”或其党羽派来警告、甚至误导她们的人?
余檀将石片贴身藏好,强迫自己冷静。临渊城的局面比预想的更复杂,鼓山的阴影幽灵般缠绕而来。皇帝将她们投入此局,究竟是希望她们同时扯出两条线索,还是想用临渊城的凶险,彻底埋葬鼓山的秘密,以及她们这两个知情人?
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林梧桐回来了。余檀开门让她进来,迅速闩上门。
林梧桐面色沉凝,显然也非一无所获。“翠莺阁那边,”她低声道,“表面歌舞升平,但戒备比往常森严。我设法从一个负责采买的老妈子嘴里套出点话,她说大概两个月前,阁里一个叫‘绿漪’的姑娘,突然被一位豪客重金赎身带走了,走得很急,几乎没带什么随身物品。那姑娘擅长歌舞,性子有些孤高,但赎身之前那段时间,似乎心事重重,偶尔还偷偷哭泣。老妈子记得,赎走绿漪的客人,身边跟着的随从,穿着深蓝色的绸衫,气派得很,不像本地常见的豪商。”
深蓝色绸衫……又是这个线索。
“那豪客模样如何?可有什么特征?”
“老妈子没亲眼见到正主,只远远瞥见一个戴着帷帽、身材高大的背影,被簇拥着上了马车,听口音……不像是纯粹的江南口音,倒夹杂点北地官话的味道。”
北地官话?余檀心中一凛。鼓山之事,柳望川背后的“贵人”,很可能来自京城或北方权贵。难道此人竟也出现在了临渊城,还与翠莺阁的姑娘、可能与漕运之事产生了关联?
“另外,”林梧桐继续道,“我回来时,在驿馆附近,似乎有人暗中窥视。我佯装不知,绕了一圈,那视线消失了,但可以肯定,我们被盯上了。”
余檀将遇到孩子、收到鼓山石片的事告诉了林梧桐。林梧桐听完,脸色更加难看。
“石头是鼓山的,送信人知道我们在查鼓山,也知道我们到了临渊城,甚至能精准地在漕帮后巷找到你……”她分析着,眼中寒意凝聚,“要么是鼓山有漏网之鱼跟到了这里,要么是临渊城这边,有与鼓山秘密相关的人。‘井’字……是在提醒我们,临渊城也有类似鼓山那样的、藏着秘密和尸骨的‘井’?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个陷阱,想把我们引向某个预设好的‘井’?”
“都有可能。”余檀走到窗边,掀起帘角一丝缝隙,观察着外面街道。“但无论是哪种,都说明我们已经踏进了别人精心布置的局里。皇帝要我们查漕运,背后的人却用鼓山的事来撩拨我们。他们不怕我们查,甚至可能……希望我们查,但希望我们按照他们的指引去查,查到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她放下帘子,转过身,眼中是冰冷的决断:“不能被动跟着他们的节奏走。翠莺阁的绿漪姑娘是一条线,漕帮失踪的刘头目是一条线,鼓山的石头是第三条线。这三条线,看似无关,却都指向了‘深蓝色绸衫’、‘突然的财富或变故’、以及可能的‘北地背景’。我们要主动把这些线头揪紧。”
“如何揪紧?”
“从刘头目家入手。他是漕帮的人,突然阔绰又离奇失踪,很可能与沉船浮尸之事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参与者或知情人。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留下的东西。”余檀道,“至于翠莺阁和可能出现的‘北地贵人’,暂时不宜打草惊蛇,暗中留意即可。鼓山石片……先按下,但必须弄清楚送石头的人是谁。我会让留在京城的宁蒙,设法通过他的渠道,暗查近期是否有京城或北地的重要人物秘密南下临渊。”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还有,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临渊城的事,真与鼓山背后那位‘贵人’有关,那么我们的对手,能量远超地方豪强。陛下的旨意限时两月,恐怕不只是督促,更是一种……倒计时。在时限到达前,我们必须拿到足以保命、或者至少能掀翻一部分桌子的切实证据。”
林梧桐默默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从翠莺阁附近一个专收旧货的跛子那里买来的,他说是前阵子从翠莺阁后巷垃圾里捡到的,觉得料子好就留着了。”她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稍大些的深蓝色绸缎碎片,边缘有撕扯痕迹,颜色质地与浮尸手中的蓝线极为相似。
证据在一点点累积,拼图在逐渐完整,但每多一块,都让眼前的迷雾显得更加深重和危险。
午后,余檀和林梧桐带着两名吏员,按照老苍头提供的模糊方位,找到了城东南的鳏夫巷。这里比南市更加破败,房屋低矮歪斜,街面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和霉烂的气味。几经打听,才在一处墙皮剥落的小院前停下。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
余檀示意吏员上前敲门。敲了许久,才有一个头发蓬乱、面色枯黄的中年妇人怯生生地拉开一条门缝,眼神惊惶不安。
“你们……找谁?”
“可是刘家的?”吏员出示了腰牌,“察幽司问话。”
妇人脸色唰地白了,手一抖,门差点关上,被吏员及时挡住。
“刘……刘三不在家!他、他出远门了!”妇人声音发抖。
余檀上前一步,语气放缓和些:“大嫂莫怕,我们只是例行查问,了解一下刘三离家前的情况,或许能帮你找到他。”
妇人看着余檀,又看看她身后气质冷峻的林梧桐和官差,嘴唇哆嗦着,终究还是让开了门。院子极小,堆着杂物,唯一的一间正屋昏暗潮湿。妇人手足无措地站着,连倒水都忘了。
“刘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走之前可有什么异常?说过要去哪里吗?”余檀问。
妇人眼圈一红,抽泣起来:“快……快两个月了。那天他突然回来,脸色很怪,给了我一些银子,说帮里派了急差,要出趟远门,归期不定,让我照顾好孩子。我问他去哪儿,他不说,只让我别多问,还……还叮嘱我,无论谁问起,都说他不知道,没回来过。然后他就匆匆收拾了点东西,从后门走了,再也没回来……”她抹着眼泪,“孩子天天问爹去哪了,我……我也不知道啊!去帮里问,都说派差出去了,问多了,就凶神恶煞地赶人……”
“他走之前,有没有带回来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妇人努力回想:“特别的东西……好像没有。就是那段时间,他手头突然宽裕了,给我和孩子都做了新衣裳,他自己也做了两身好的,蓝色的绸子的……人来找他……”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走之前那几天,有个生面孔来找过他一次,在门口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我没听清,只看见那人好像塞给他一个挺沉的小包袱。刘三回来时,脸色就更难看了。”
“那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天快黑了,没看清脸,个子挺高,穿着……好像也是深颜色的衣裳,料子挺好的样子。”妇人的描述很模糊。
余檀与林梧桐对视一眼。深色好料子衣裳,沉甸甸的包袱……是酬劳?还是封口费?
“刘三平时在漕帮,具体做什么?和沉船的那些人,熟悉吗?”
妇人摇头:“他就是个小管事,负责码头一个泊位的装卸调度。沉船的那些……好像不是一个堂口的,应该不熟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问不出更多了。余檀留下些银钱,安抚了妇人几句,叮嘱她若有人再来打听或威胁,务必想办法告知官府或驿馆的察幽司人员。
离开鳏夫巷,四人心情沉重。刘三的失踪显然有问题,很可能与沉船事件有关,甚至可能就是被灭口了。那个送包袱的“生面孔”,是关键。
回到驿馆,天色已近黄昏。刚进院子,吴知府派来的师爷已经等候多时,脸上带着不安。
“余司正,林大人,知府大人让小的来禀告,刚接到漕帮龙帮主的口信,说……说明日午时,在帮中总舵设宴,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并……商议漕运安靖之事。”
余檀眼神微动。白日拒而不见,晚上却主动设宴?看来她们今日的举动,尤其是去鳏夫巷,已经引起了龙帮主的注意和某种程度的……反应。
“回复龙帮主,本官准时赴宴。”
师爷松了口气,躬身退下。
林梧桐低声道:“宴无好宴。”
“我知道。”余檀望着驿馆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但这也是机会。看看这位‘龙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他背后,又站着哪路‘神仙’。”
夜幕降临,临渊城华灯初上,码头的喧嚣渐歇,但河水依旧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流淌。远处,漕帮总舵的方向,灯火通明,隐约似有乐声传来,在这多事之秋,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奢靡与张扬。
余檀回到房中,再次取出那块鼓山石片,指尖抚过冰凉的表面和那个炭灰写就的“井”字。
皇帝的逼迫,如悬顶之剑。临渊城的迷局,深不见底。鼓山的幽灵,如影随形。而她和林梧桐,就像行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独木桥上,前后皆是迷雾,脚下即是黑暗。
但路,还得走下去。宴要赴,局要破,真相要查,生路……也要争。哪怕这生路,需要她以身为饵,去试探那最深的“井”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恶魔。
她吹熄了灯,将自己融入房间的黑暗里,只有眼中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的光芒,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如同风暴来临前,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星火。
龙帮主的宴席设在漕帮总舵最气派的“聚义厅”。厅内雕梁画栋,灯火辉煌,两排红木长案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酿。陪坐的除了漕帮几位元老、管事,还有临渊城几位有头脸的盐商、米商,以及知府吴应魁。气氛看似热烈,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但宾主笑容之下,总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紧绷。
龙帮主是个五十开外的汉子,身材高大,面膛紫红,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顾盼间自有威势。他端坐主位,举杯向余檀和林梧桐敬酒,言辞豪爽,感谢朝廷关怀,痛陈漕帮损失与苦衷,对沉船浮尸之事表示愤慨与不解,誓言配合察幽司彻查到底。
余檀平静应对,既不过分亲近,也不露锋芒,只将话题引向具体细节:沉船当夜水文天气、失踪漕丁亲属近况、帮内近期有无异常人员流动或财物变动。
龙帮主对答如流,将责任多推给“水鬼作祟”、“天灾难测”,对内部事务则语焉不详,或由旁边管事代答。那位曾与余檀在后巷交谈过的管家,今日也赫然在列,始终面带微笑,眼神却不时掠过余檀和林梧桐,带着审视。
宴至半酣,龙帮主忽叹一声,放下酒杯:“余司正,林大人,不瞒二位,近来帮中确是有些不太平。除了沉船失踪,前些日子,有个管码头的小管事,叫刘三的,也突然不见了踪影。此人平日还算勤恳,这一走,家里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老夫已命人四处寻访,却杳无音信,只怕……也是遭了那水里的祸害。”他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余檀。
余檀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哦?刘三?恰巧本官今日也听人提过此人,说他失踪前,似乎手头颇为宽裕,还新做了绸衫?”
龙帮主脸上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叹道:“年轻人嘛,有点闲钱,置办身行头也是常情。只是这突然失踪……唉,若是让老夫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害我帮众,定不轻饶!”他话里带着狠厉,拳头在桌上轻轻一捶。
就在这时,厅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似有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呵斥声。一个漕帮汉子匆匆进来,附在龙帮主耳边急语几句。龙帮主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对余檀等人抱拳:“诸位稍坐,帮中有些琐事需老夫处理,去去便回。”说罢,带着几名心腹匆匆离席。
丝竹声未停,但席间气氛明显微妙起来。几位商人交头接耳,吴知府面露不安。余檀与林梧桐交换了一个眼神。
约莫一炷香功夫,龙帮主返回,脸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眼中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阴翳。他重新落座,举杯笑道:“小事,小事,已处理妥当。来,继续饮酒!”
余檀却忽然开口:“龙帮主,方才本官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呼喊‘找到了’?莫非是有了刘三的消息,或是……沉船的线索?”
龙帮主眼神骤然锐利,盯了余檀一瞬,随即哈哈一笑:“余司正耳力真好。不过是找到了前几日丢失的一批货单,无关紧要,无关紧要。”他话锋一转,“倒是余司正和林大人远道而来,为临渊城排忧解难,老夫感激不尽。临渊城水路复杂,夜间行船尤其需小心。二位大人若需查案,尽管开口,老夫派最好的船和舵工护送,务必保证安全。”
这话听着是客气,实则隐含警告与监视之意——临渊城的水路,是他龙爷的地盘。
余檀淡淡一笑:“龙帮主费心。查案是察幽司分内之事,自有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