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船体部分残骸已打捞上岸,”吴知府示意师爷取来几份图样和笔录,“仵作和工匠验看,船底龙骨有被巨力撞击的裂痕,但断裂处颇为整齐,不似触礁或相互碰撞所致,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下往上猛力顶撞。至于失踪漕丁家属,”他叹了口气,“多是漕帮内部抚恤安置了,来衙门报案的寥寥,问起来,也多含糊其辞,似有难言之隐。”
“浮尸呢?共发现几具?可曾确认身份?”
“至今已发现九具浮尸,皆如所述。身份……仅有两人被亲属认出,是本地码头的力夫和一名走单帮的小货商,平日并无仇家,亦未与人结怨。其余七具,仍是无名尸。”
余檀与林梧桐交换了一个眼神。船底撞击痕整齐,浮尸身份模糊,家属讳莫如深,漕帮内部处理……这背后显然有股力量在掩盖着什么,绝不仅仅是“水鬼作祟”那么简单。
“漕帮在此地势力如何?”林梧桐问。
吴知府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忌惮:“临渊漕帮,乃江南三大漕帮之一,根基深厚,船队众多,与各地粮商、乃至……咳,关系盘根错节。帮主姓龙,人称‘龙王’,在临渊城乃至江南漕运道上,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此次出事的三条船,正是龙王爷麾下的。”
“这位龙帮主,对沉船失踪之事,是何态度?”余檀问。
“龙帮主起初极为震怒,严令帮众彻查,也曾配合官府打捞。但后来……后来浮尸频现,流言四起,龙帮主便有些……闭门谢客了。漕帮内部似乎也在自查,但对外缄口不言。”吴知府斟酌着词句,“下官也曾数次拜访,皆被婉拒。如今漕运阻滞,漕帮损失惨重,龙帮主想必也是焦头烂额。”
闭门谢客?是查到了什么不敢言说的内情,还是本身就有问题?
“沉船残骸与浮尸现在何处?下官需亲自查验。”余檀道。
“残骸存放在码头西侧的官家货场,有兵丁看守。浮尸……唉,天气尚暖,难以久存,已按例由仵作验过后,交由义庄暂厝,等待无人认领便统一安葬。下官这就派人引路。”
“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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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残骸所在的货场空旷阴森,巨大的船板、断裂的桅杆、扭曲的龙骨散落一地,散发着河水浸泡后的腐朽气味。余檀仔细察看那些断裂处,尤其是龙骨上那几处所谓的“整齐撞击痕”。痕迹很深,边缘确有外力瞬间冲击导致的放射状裂纹,但正如吴知府所说,不像是与礁石或他船碰撞那种不规则的破碎,更像是一个巨大、坚硬且边缘相对规整的物体,以极大的力量自下而上撞击所致。
林梧桐蹲在一处船板旁,手指抹过上面一道深深的划痕,放到鼻尖轻嗅,眉头微蹙:“有股……淡淡的腥气,不是鱼腥,更接近……铁锈混合着某种水草腐烂的味道。”
余檀也俯身细看,那划痕边缘,似乎沾着些许暗绿色的粘稠物,已经半干。“取样。”她对随行吏员吩咐。
接着前往义庄。那是个位于城郊荒僻处、围墙斑驳的院子,守尸的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神麻木。停尸房内阴冷潮湿,并列着几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余檀掀开白布,逐一检视。
浮尸肿胀腐败的程度不一,但脖颈上的黑麻绳勒痕和掌心的铜钱鱼骨如出一辙。勒痕深嵌入肉,角度奇特,像是从背后突然套上,迅速勒紧所致。铜钱是最普通的制钱,鱼骨也大同小异。但余檀在检查第三具较新的浮尸时,发现其紧握的拳头指缝里,嵌着几丝极细的、深蓝色的丝线,像是从某种织物上刮擦下来的。
“这个,”她小心地用镊子取出那几丝蓝线,“质地细密,颜色鲜亮,不似寻常百姓衣物所有。”
林梧桐接过看了看:“像是上好的湖绸,或是……某种特定场合的服饰用料。”
查验完毕,走出义庄时,日头已偏西。荒草丛生的院门外,不知何时蹲了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乞丐,正眯着眼晒太阳。见他们出来,乞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河神老爷收祭品喽……不听话的,都要去喂王八……”
引路的衙役呵斥:“老瘸子,胡唚什么!快滚!”
那乞丐也不恼,歪歪斜斜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嘴里依旧含混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余檀盯着那乞丐蹒跚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土路拐角。
回到城中临时下榻的驿馆,已是掌灯时分。吴知府设了接风宴,席间作陪的还有临渊城几位主要属官和当地几位有头脸的士绅,言辞间无非是恭维、诉苦、期盼朝廷早日解决怪事云云。那位“龙王”龙帮主果然未曾露面,只派人送来一份不咸不淡的贺帖和几样水礼。
宴席散后,余檀屏退左右,只留林梧桐在房中。
“你怎么看?”余檀问。
林梧桐沉吟道:“沉船像是人为破坏,用了某种特殊器械从水下攻击。浮尸是他杀,刻意伪装成‘河鬼索命’。两件事并行,目的是制造恐慌,瘫痪漕运。背后之人,对漕运运作、水道情况乃至民间迷信都极为了解。漕帮态度暧昧,吴知府能力有限且有所顾忌。这临渊城,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了,水下黑手,能量不小。”
余檀点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临渊城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远处黑暗中沉默流淌的大河。“陛下让我们来,是知道这潭水有多浑。限期两月,是逼我们要么快刀斩乱麻,要么……就淹死在这浑水里。”
她转过身,眼神在烛光下明灭不定:“既然来了,就不能只做表面文章。沉船器械、浮尸真凶、幕后黑手、漕帮隐秘、甚至……可能与鼓山遥相呼应的‘贵人’线索,我们都要查。但不能再像在鼓山那样,被动等待线索浮现。”
“你的意思是?”
“主动出击。”余檀语气决断,“明日,我们去会会那位‘龙王’。然后,查查这临渊城,除了漕帮,还有哪些势力盘踞,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人事、货物或银钱往来。那几丝蓝线,是个突破口。还有……那个老乞丐,未必只是胡言乱语。”
她走到桌边,摊开临渊城的粗略舆图,手指点向几个关键位置:漕帮总舵、老龙湾、码头货场、义庄、以及城内几处繁华街区与隐秘巷弄。
“棋盘铺到这里,更大了,对手也更隐蔽。”余檀的声音低缓,却带着一股冰冷的锐气,“陛下步步紧逼,是想看我们如何挣扎,还是想看我们能替他撕开多大的口子?无论如何,这次,我们得把水搅得更浑,把藏在底下的大鱼,逼出来几条看看。”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映得她侧脸轮廓格外清晰,也映出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被皇命与危局逼出的凌厉锋芒。第三个故事的核心迷局,就在这漕运枢纽的夜色中,缓缓展开它狰狞而复杂的脉络。而她们,已无路可退,唯有向前,在惊涛骇浪与重重黑幕中,杀出一条生路,或者……死路。
次日清晨,临渊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河水腥气的晨雾中。余檀和林梧桐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昨夜那名发现蓝线的吏员,换了便装,悄无声息地出了驿馆,向城中最为鱼龙混杂的南市走去。
南市是临渊城最古老的街区,青石板路被岁月和脚板磨得光亮,两旁是低矮拥挤的铺面,售卖着南北杂货、水产渔具、廉价布匹,空气里混杂着鱼腥、汗味、食物香气和劣质线香的烟雾。这里是码头力夫、走卒小贩、江湖艺人乃至三教九流的汇聚之地,消息也最是灵通,真假难辨。
余檀的目标很明确——那几丝在浮尸手中发现的深蓝色丝线。质地细密,颜色鲜亮,绝非普通百姓日常所用。临渊城虽富庶,但这类上好的湖绸或特定服饰用料,流通渠道有限。南市有几家老字号绸缎庄和估衣铺,是打听线索的好去处。
她们走进一家门脸不大、但货物摆放整齐的绸缎庄。掌柜的是个精瘦的老者,戴着老花镜,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见有客来,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余檀和林梧桐虽着便装但难掩的气度上扫过,立刻堆起生意人的笑容:“二位客官,想看些什么?小店虽不大,苏杭的绫罗绸缎,江西的夏布,都是上好的……”
余檀示意吏员取出一个干净的纸包,打开,露出里面那几丝蓝线。“掌柜的,劳烦瞧瞧,可识得这种料子?出自何处?临渊城里,哪些人家或行当常用?”
掌柜的接过纸包,凑到窗前光亮处,眯着眼仔细看了半晌,又用手指捻了捻,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微妙。“这……这是‘天水碧’,湖州那边顶好的蚕丝料子,染坊秘法,颜色鲜亮不易褪,织得也密实。不过……”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料子虽好,在咱们临渊城,寻常富户用得也不多。倒是……倒是有些地方,用得多些。”
“何处?”林梧桐问。
掌柜的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一个是……城西‘翠莺阁’,那里的姑娘们,有些头牌,客人阔绰,会置办这种料子的衣裳。另一个嘛……”他犹豫了一下,“就是‘龙王’手下,那些有头脸的管事、或是……负责‘外事’的兄弟,有时候为了撑场面,也会穿这种料子定做的短褂或外衫,颜色大多选深蓝、靛青,显得稳重气派。”
翠莺阁是临渊城最大的妓馆。而龙爷的手下……浮尸手中的蓝线,若是从凶手衣物上刮擦下来的,那凶手很可能与漕帮有关,至少是能接触到这种特定衣料的人。
“翠莺阁……和龙爷那边,可有往来?”余檀看似随意地问。
掌柜的干笑两声:“这……客官说笑了,龙爷那是何等人物,翠莺阁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哪能没点往来?具体的,小的可就不清楚了。”
付了几个铜钱作为酬谢,三人离开绸缎庄。线索指向了翠莺阁和漕帮。余檀决定分头行事。林梧桐带着那名吏员,以采买货物为名,设法接近翠莺阁,打探近期是否有异常,尤其是有无客人或姑娘失踪、或与浮尸特征相符之人。她自己则准备再次前往漕帮总舵,这次,她要换个方式。
漕帮总舵位于码头东侧,是一座气派的五进大宅,高墙深院,门前蹲着两只石狮子,几个精悍的汉子守在门口,眼神警惕。余檀这次没有递拜帖,而是直接亮出了察幽司的玄铁令牌。
“察幽司司正余檀,奉旨稽查漕运异事,要见龙帮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守门的汉子显然被令牌和名头镇住,不敢怠慢,急忙进去通传。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穿着绸衫的中年人快步迎出,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锐利地打量了余檀一番:“余司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实在不巧,我家帮主今日一早便出城巡视码头去了,怕是傍晚才能回来。不如司正先请入内奉茶,稍坐片刻?”
“不必了。”余檀语气平淡,“既然龙帮主不在,本官便在此等他。顺便,想请教管家几个问题。”
管家脸色微变,仍是笑着:“司正请问,小的知无不言。”
“近来沉船失踪、浮尸频现,漕帮损失不小,龙帮主想必忧心。不知帮内自查,可有什么发现?比如,那三条沉船的船工,平日与何人结怨?失踪前可有什么异样?最近帮内,可曾有人行为反常,或是……突然阔绰起来?”
管家眼神闪烁,笑容有些僵硬:“司正明鉴,沉船之事太过蹊跷,帮主已严令彻查,只是暂无头绪。那些船工都是老实本分的汉子,平日埋头干活,能与人结什么怨?至于行为反常……帮众众多,小的实在难以留意周全。阔绰嘛……跑船辛苦,有点积蓄也是常事。”
回答得滴水不漏,却也毫无价值。
余檀不再多问,只道:“既如此,本官便在码头附近转转,等龙帮主回来。劳烦管家转告,本官今日务必一见。”说完,转身离开,没有给管家再推诿的机会。
她没有真的去闲逛,而是带着暗中跟随的另一名吏员,绕到了漕帮总舵的后巷。后巷狭窄肮脏,堆着杂物,是仆役、杂工出入之所。余檀使了个眼色,吏员会意,掏出些散碎银钱,寻了个在墙角晒太阳、看起来颇为懒散的老苍头搭话。
半炷香后,吏员回来,低声道:“大人,那老苍头是后厨打杂的,他说……大概一个多月前,确实有个在码头管事的姓刘的小头目,突然阔气起来,常去翠莺阁,还给自己新做了两身上好的绸衫,颜色就是深的,蓝的靛的都有。但后来……大概沉船事发前没多久,那人就不见了。帮里说是派去外地押货了,但老苍头听厨房里嘀咕,好像再没人见过他,他家里婆娘来闹过两次,被撵走了。”
姓刘的小头目,突然阔绰,新制深色绸衫,在沉船前失踪……这线索与浮尸手中的蓝线隐隐吻合。
“知道那刘头目家在哪吗?”
“老苍头说了个大概方位,在城东南的鳏夫巷。”
余檀立刻决定去鳏夫巷。然而,就在她们即将离开后巷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直直撞向余檀!余檀反应极快,侧身闪开,同时手腕一翻,已扣住来人的肩膀。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眼神惊恐。
“大人!大人饶命!”孩子吓得直哆嗦,手里却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
“你做什么?”余檀松开手,但仍警惕地看着他。
孩子左右看看,迅速将手里攥着的东西塞进余檀手心,那是一块脏兮兮的、折叠起来的粗布片。然后他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有人让我把这个给穿官服、查案子的女大人……说……说看了就明白,快走,别回头!”说完,不待余檀再问,扭头就跑,像受惊的兔子般消失在巷子深处。
余檀展开粗布片,里面包着一块小小的、边缘锐利的青黑色碎石片,和她从鼓山废井中起出的那块带血石块,质地一模一样!石片上用炭灰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井”。
鼓山的石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临渊城!还有这个“井”字……是提醒?是警告?还是暗示临渊城的事,与鼓山一样,都藏着见不得人的“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