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证据分三份。”余檀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最核心的密文木板、译稿、《璇玑谱》原本,我贴身携带。芷容骸骨的详细验状、带血石块、药瓶残留的分析记录,你保管一份,另抄一份绝密,交由宁蒙,让他以最隐秘的方式存入察幽司的机要暗格,除我三人之外,任何人不得知晓开启之法。伪造竹简和其他次要物证,另处存放,作为幌子。”

“你要带证据去临渊城?太危险了!”

“留在京城更危险。”余檀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既然陛下想让我们去查漕运,那我们就‘专心’去查漕运。鼓山之事,暂时按下。但这些东西,必须在我们自己手里。这是筹码,也是……保命符。”

她走回桌边,手指用力按在粗糙的木制桌面上,指节微微发白:“至于临渊城……水鬼?河神?”她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神神鬼鬼,无非是人心鬼蜮,利益倾轧。陛下要查,我们就去查,查个水落石出。我倒要看看,这盘棋,他到底想怎么下,又想让我们这两个棋子,替他撞碎哪一面墙!”

林梧桐看着余檀眼中那混合着冰冷理智与压抑怒火的复杂光芒,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余檀的愤恨,并非冲着虚无的鬼祟,而是冲着那高坐明堂、操纵一切的执棋者。她接受了皇命,但这接受里,充满了被利用、被驱使、被置于险地的不甘与反抗。她不再仅仅是奉命查案的官员,更像是一个被逼入角斗场的战士,不仅要应对前方的妖魔,更要警惕来自背后,甚至来自授命者本人的冷箭。

“此去江南,路途遥远,局势复杂,恐怕比鼓山凶险十倍。”林梧桐沉声道,“我们需要更多准备,更多后手。”

“没错。”余檀点头,“所以,在我们离京前,还有些事要做。太医署那条线,你要再深一步,查查当年可能与柳望川或那位‘贵人’有关的太医或医药记录。宁蒙那边,让他利用筹建察幽司的机会,不动声色地留意京中各方势力对鼓山一事的反应,尤其是……与翰林院、都察院某些‘清流’或者与江南漕运有利益往来的官员。任何风吹草动,密报送往临渊城。”

她顿了顿,语气更冷:“另外,给我们自己留条退路。如果在临渊城……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要有办法,让该知道的事情,以我们无法控制的方式,‘恰到好处’地漏出去一点。”

林梧桐瞳孔微缩。余檀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甚至准备在必要时,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掀翻棋盘的一角。

“余檀……”林梧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余檀打断她,目光终于落在林梧桐脸上,那眼神深处,有一闪而过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这条路是我选的,从接下察幽司这块牌子开始,或许更早,从杼村醒来开始,就没得回头了。但梧桐,你不必……”

“不必什么?”林梧桐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必跟你一起?余檀,你把我当什么了?”她眼中也有火在烧,那是对不公的怒,对阴谋的厌,或许还有些别的,“棋盘上的棋子,落下了,哪有独善其身的道理?要撞墙,就一起撞。要掀棋盘……也得有人帮你扶稳了桌子。”

两人目光相交,在寂静的内堂中,仿佛有某种沉重的东西无声落地,又有什么更加坚固的东西悄然连接。

良久,余檀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似乎松懈了一线。“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窗外,秋风骤起,卷落最后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掠过窗棂,投向未知的远方。京城繁华的喧嚣隐约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紫宸殿的方向,宫阙巍峨,沉默地俯瞰着这座城池,以及城中如蝼蚁般奔波、挣扎、算计的众生。皇帝的棋局,步步紧逼,新的一子已然落下,指向千里之外的江河险隘。

余檀和林梧桐,这两枚被投入汹涌暗流的棋子,带着未及呈报的秘密、压抑的愤恨、必死的决心和一丝微弱的、彼此扶持的暖意,即将踏上更为凶险的征程。前路是深不见底的漕运迷局,背后是皇权无形的巨手,而她们的结局,似乎已在黯淡的天光下,透出愈发浓重的悲剧阴影。

只是,棋子纵然微小,亦有锋芒。纵是注定要撞碎在墙上,也要在粉碎前,溅出最刺目的火花,照一照那执棋者隐藏在阴影中的,究竟是怎样的面容。

离京那日,天色是那种铅灰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沉。秋风已带上了初冬的凛冽,刮过空旷的码头,卷起尘土和枯叶,扑打在脸上生疼。

临渊城在江南道,走水路最为便捷。皇帝“体恤”她们舟车劳顿,特旨调用了一艘官船,不算豪华,但坚固快速,配有二十名精锐的水手和护卫,名义上归察幽司调遣。宁蒙被留在京中坐镇,名为统筹,实为留守与策应。余檀和林梧桐只带了四名从察幽司新人中挑选的、背景相对简单干净的干吏随行。

登船时,余檀最后回望了一眼雾气笼罩中的京城轮廓。宫阙的飞檐隐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下,沉默而威严。她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对前来送行的宁蒙简短交代:“京中诸事,按既定章程,谨慎行事。若有急报,循密道。”

“头儿放心。”宁蒙重重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您和梧桐姐……千万保重。”

官船扯起风帆,在低沉浑厚的号子声中,缓缓驶离码头,进入宽阔的河道。两岸景物逐渐后退,京城的喧嚣与压迫感似乎也随之淡去,但船舱内,气氛却比在京城时更加凝滞。

余檀将随身携带的、装有最核心证据的革囊用油布反复包裹,藏在了舱室一处极其隐蔽的夹层内。林梧桐默默检查着随行物品,符咒、兵器、药品一应俱全,甚至比去鼓山时准备得更为周全。那四名随行吏员被安排在隔壁舱室,未经传唤不得靠近主舱。

船行两日,入了运河主干道。水面开阔,舟楫渐多,两岸开始出现连绵的稻田、桑林和隐约的村落炊烟。江南的富庶景象初露端倪,但船上众人无心观赏。

第三日黄昏,余檀正在舱内对着临渊城的卷宗沉思,忽听外面甲板上传来一阵嘈杂,夹杂着水手的惊呼和呵斥。她与林梧桐对视一眼,迅速起身出舱。

只见船舷右侧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团黑影。天色将晚,光线昏暗,看不太真切,像是一大捆顺水而下的芦苇或杂物。但水手们却如临大敌,纷纷拿起长竿试图推开,脸色惊惶。

“怎么回事?”林梧桐喝问。

一名老水手颤声道:“大人……是、是‘水漂子’!这河段怎么会有这个……”

“水漂子”是水手行话,指水中浮尸。

余檀心中一凛,快步走到船舷边。那黑影已被长竿拨近了些,果然是一具肿胀发白的尸体,面朝下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看衣着似乎是普通百姓,但尸体脖颈处似乎缠绕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捞上来。”余檀命令。

“大人!这、这不吉利啊!而且这……”水手们面面相觑,满脸忌讳。

“捞上来。”余檀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冷意。

几个胆大的水手只得用挠钩和绳索,费力地将那具浮尸拖上甲板。尸体泡得面目全非,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林梧桐忍着不适上前检查,余檀则仔细观察。

死者男性,四十岁上下,粗布短打,手脚有厚茧,像是常年干力气活的。致命伤在脖颈,一道极深的勒痕,皮肉翻卷,呈现诡异的黑紫色,显然不是溺水所致。而缠绕在脖颈上的,是一截浸得发黑的、拇指粗细的麻绳,绳结古怪,不是常见的活结或死结,倒像某种扭曲的符号。更令人心头发毛的是,尸体右手紧紧攥着,掰开后,掌心赫然是一枚潮湿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铜钱,铜钱上穿了一根细小的鱼骨。

“像是……祭河神的仪式?”一名随行的吏员小声嘀咕,脸色发白。

老水手在旁边喃喃道:“是‘河鬼索命’……前几个月临渊城那边传出来的,说是触怒了河神,水鬼找替身,就是用这种黑麻绳勒脖子,手里塞铜钱鱼骨……”

“闭嘴!”林梧桐厉声喝止,“休得胡言乱语!”

余檀却蹲下身,仔细察看那麻绳的材质和绳结,又用手指极轻地碰了碰那枚铜钱和鱼骨。铜钱是普通的“开元通宝”,边缘磨损严重。鱼骨细小,像是常见的小杂鱼。

“死者身份不明,但死因无疑是他杀。手法刻意模仿所谓‘河鬼索命’的传闻,要么是为了制造恐慌,要么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杀人动机。”余檀站起身,对随行吏员吩咐,“将尸体暂时安置在底舱通风处,详细记录体貌特征、伤口情况、随身物品。进入下一个城镇码头时,持察幽司令牌,联系当地官府,设法查明死者身份,并留意是否有类似无名浮尸报案。”

“是!”

处理完浮尸,夜色已浓。河面上起了薄雾,远处的灯火在雾气中晕开模糊的光晕。官船放慢了速度,谨慎航行。

主舱内,油灯摇曳。余檀摊开临渊城的卷宗,手指点着其中关于“河神震怒”、“水鬼作祟”导致漕丁失踪、粮船沉没的描述,又回想起刚才那具浮尸脖颈上诡异的黑麻绳和手心的铜钱鱼骨。

“有人在故意营造‘闹鬼’的氛围。”林梧桐低声道,眉头紧锁,“手法粗糙,但有效,尤其是对笃信鬼神的船工水手而言。浮尸出现在我们前行的水路上,是巧合,还是……有人知道我们来了,给的下马威?”

“都有可能。”余檀合上卷宗,眼神幽暗,“临渊城这潭水,看来比我们预想的更浑,也更急。有人不想漕运顺利,或者……不想我们顺利查到什么。”

她想起皇帝限期两月的命令,想起那份看似平常、实则将她们推向风口浪尖的旨意。陛下是要借她们这把刀,斩断漕运上的某些黑手?还是想借漕运上的黑手,除掉她们这把已经知道得太多的刀?

或者……两者皆是?

“加快船速,不必在沿途城镇过多停留。”余檀决断道,“早一日抵达临渊城,早一日看清局面。另外,传信给宁蒙,让他动用我们在京中初步建立的眼线,细查近半年来,朝中与江南漕运相关的官员动向,尤其是……有无异常的人事变动、奏章往来,或者,有无与鼓山那位‘柳先生’风马牛不相及、却又隐隐透出关联的蛛丝马迹。”

她总觉得,鼓山与临渊城,一在山林,一在江河,看似毫无干系,但那股隐藏在幕后的、冰冷而庞大的操纵感,却如出一辙。

林梧桐应下,正要出去传令,余檀又叫住她。

“梧桐,”余檀的声音在昏暗的船舱里显得有些飘忽,“这一路,眼睛放亮些。无论是水里,还是……自己人中间。”

林梧桐心头一震,深深看了余檀一眼,郑重点头。

官船破开夜色与雾气,向着危机四伏的临渊城驶去。河风呜咽,吹动着船舷上的旗帜猎猎作响,仿佛亡魂的絮语。而那具身份不明的浮尸,就像一记沉重的丧钟,提前敲响了第三个故事的序曲,预示着这趟江南之行,注定与安宁无缘,唯有步步杀机,与那来自最高处、无声却致命的逼迫,如影随形。

余檀独立船头,望向漆黑如墨的远方水面,袖中的手,悄悄握紧了那枚从不离身的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那股愈发浓重的寒意与孤愤。棋子,又一次被无情地推向了棋盘上最凶险的交叉点。而这一次,她还能为自己,为身边人,争到那一线生机吗?

官船昼夜兼程,十日后,抵达临渊城外码头。

尚未靠岸,一股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陈腐味、以及隐约焦躁气息的复杂味道便扑面而来。临渊城不愧是漕运枢纽,码头上桅杆如林,船只密布,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脚夫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然而,在这表面的繁忙之下,余檀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许多船工水手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惶,交谈时声音压低,目光闪烁,不时警惕地瞥向水面或码头阴暗角落。巡逻的官差也比寻常水陆码头要多,挎着刀,面色凝重地来回逡巡。

察幽司的官船并未引起太大注意,这类载有官员的船只每日都有进出。余檀命人将船停靠在相对僻静的一处官用泊位,留下两名吏员看守船只并暗中留意码头动向,自己则带着林梧桐和另外两名吏员,持公文前往临渊城知府衙门。

知府姓吴,名应魁,是个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的中年官员,接到通报后急忙迎出,态度恭敬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疲惫。将余檀等人引入二堂落座奉茶后,吴知府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诉苦。

“余司正,林大人,您二位可算来了!”吴知府擦着额角的汗,“这临渊城三个月来,可真是……唉,邪门得很!先是三条运粮漕船,好端端在夜里沉了,就在城外三十里的‘老龙湾’,船毁粮沉,二十多名漕丁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紧接着,码头和沿岸陆续发现无名浮尸,死状……死状诡异,皆如传闻所言,脖颈有黑麻绳勒痕,掌心握铜钱鱼骨。如今漕工人心惶惶,都说河神震怒,水鬼索命,许多船队都不敢夜航,甚至白日行船也战战兢兢。漕运已然阻滞,再这么下去,南粮北调大计受阻,下官……下官真是寝食难安啊!”

余檀静静听着,待吴知府稍歇,才开口:“卷宗所述,下官已阅。敢问府台,沉船具体地点‘老龙湾’,水流、暗礁情况如何?平日可多事故?”

吴知府忙道:“老龙湾水势确实复杂,有暗流漩涡,但并非绝险之地,历年漕船经过,只要舵手熟稔,多加小心,从无大碍。那三条船都是老漕帮的船,舵工水手皆是经验丰富之人,断无同时失手的道理。且沉没时间都在子夜前后,相隔不过旬日,太过蹊跷。”

“打捞情况如何?可曾发现船体破损痕迹?失踪漕丁的家属可曾前来认领或提供线索?”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