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风灌入,吹得烛火猛烈摇晃,几乎熄灭。山林深处,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划破沉寂。
第二个故事的脉络已然清晰,但其下牵连的深网,才初露狰狞。而她们二人,正如这风中之烛,看似光亮,实则飘摇,随时可能被更巨大的黑暗吞没。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次日清晨,山间雾气未散,湿漉漉地挂在枝头檐角。余檀和林梧桐带着昨夜译出的关键证据,再次求见周山长。
周山长显然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更重了几分,接过余檀递来的、誊抄了部分木板密文译稿和《璇玑谱》摘要的纸页时,手指抖得厉害。他逐字读罢,脸色由青转白,最后颓然跌坐在圈椅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久久不语。
“山长,”余檀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静思林异象根源,已基本明了。乃数十年前一桩谋杀冤案,亡魂执念不散,借竹林地势存留,侵扰心神不稳之学子。要平息此事,安抚亡魂,必须开掘后山废井,查验其中是否有遇害者遗骸,令其入土为安。此乃察幽司职责所在,亦为书院长远安宁计,望山长允准。”
周山长嘴唇哆嗦着,目光游离,不敢与余檀对视:“开井……这、这动静太大,书院正值多事之秋,若再兴土木,恐学生愈发惊恐,流言更炽……且、且时隔多年,即便有骸骨,也……也难辨身份了……”
“骸骨或许难辨,但井中若另有他物,或可佐证。”林梧桐上前一步,语气稍硬,“山长,此事已非书院私务,涉人命冤屈,察幽司奉皇命稽查,有权处置。山长若觉为难,我等可自行调集人手,只是届时若惊扰更甚,恐非山长所愿见。”
这话已是半带威胁。周山长脸色更白,挣扎片刻,终是长长一叹,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罢了……罢了。老夫……允了。只是,能否尽量隐秘行事?莫要大张旗鼓,选在夜深人静时……老夫会遣两个绝对可靠的老仆协助,一应器物,书院提供。”
“可以。”余檀点头,“今夜子时后动手。另有一事请教山长,书院前任王山长,是何方人士?何时致仕?致仕后去向何方?可有画像、手迹或其他遗物留存?”
周山长听到“王山长”三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闪烁:“王老山长……乃是陇西人士,于……于弘光末年致仕,归乡养老,多年前便已仙逝。画像……书院未曾供奉。手迹嘛,藏书楼或许还有些批注过的旧书,至于其他遗物……年深日久,大多散佚了。”
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过于“标准”。陇西?弘光末年致仕?时间上,与芷容遇害、柳望川“消失”、书院建立的时间点,倒是能勉强衔接。
“王山长在任时,可曾对后山竹林、听竹轩遗址或那口废井,有过特别关注或处置?”余檀追问。
周山长垂下眼皮:“王老山长治学严谨,对书院一草一木皆甚为爱惜。后山清幽,他老人家时常漫步其间,督促学子静修。至于特别关注……老夫接任时年轻,许多细节,记不清了。”
问不出更多了。周山长或许知道些内情,但恐惧极深,不敢多言。
离开周山长的书斋,林梧桐低声道:“他在隐瞒。对王山长的来历去向,说得太顺溜,反而可疑。”
“无妨。只要他允许开井,其他可慢慢查。”余檀道,“当务之急,是拿到井下实证。有了骸骨,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们再遮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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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万籁俱寂。深秋的山夜,寒意刺骨。后山更是漆黑一片,唯有几点灯笼在浓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团,勉强照亮脚下。
周山长派来的两个老仆,正是秦伯和另一位哑仆。秦伯神色复杂,沉默地扛着铁锹、镐头。哑仆则提着灯笼,面无表情。
废井遗址处,野草已被简单清理。余檀、林梧桐亲自划定范围,四个男人开始小心挖掘。泥土被一锹一锹挖出,堆积在旁,散发出浓重的土腥气和陈年腐殖质的味道。进展缓慢,泥土中不时出现碎石、残破的陶片,但未见异常。
时间一点点流逝,梆子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深秋的露水打湿了众人的鬓发和肩头。
忽然,“铛”一声闷响,秦伯的铁锹碰触到了硬物,不是石头,声音空洞。
几人精神一振,小心清理周围的浮土。下面露出一块腐朽不堪的木板,覆盖着什么东西。木板一触即碎,挪开后,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朽与某种淡淡怪异甜腥的气味弥漫开来。
灯笼凑近。
下面,赫然是一具蜷缩的、被泥土半掩的骸骨。骨骼纤细,呈扭曲姿态,头颅歪向一侧,下颌骨张开,仿佛在无声呐喊。衣物早已腐烂殆尽,只有几缕深色织物的残痕黏附在骨头上。而在骸骨的手指骨处,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枚已经发黑、但形制精巧的银质簪子,簪头雕成小小的竹叶形状。
而在骸骨旁,散落着几块同样发黑、但依稀可辨的墨锭残块,以及……半截烧焦的、带有清晰字迹的竹简。竹简上的字,是端正的馆阁体,内容却令人心头发冷:“……芷容女史,突发急症,药石罔效,痛惜之至。念其生前侍奉笔墨,特予薄葬于山居之侧,以全主仆之谊。柳望川泣记。”
主仆之谊?柳望川竟将芷容的身份,篡改为侍奉笔墨的婢女!这竹简,显然是伪造的“墓志”,企图掩盖真实关系与死因。
“簪子……”林梧桐小心地将那枚竹叶银簪取出,就着灯光细看。簪身内侧,刻着两个极小的字,用的是璇玑密文变体。余檀接过,对照《璇玑谱》略一辨认,轻声念出:“芷容。”
是她的簪子,她的名字。
骸骨的身份,几乎可以确认。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在清理骸骨下方及周围的泥土时,他们又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几枚锈蚀严重的铜钱,款式是数十年前的;一个摔裂的、质地普通的青瓷小药瓶,瓶底有可疑的暗褐色残留;以及,压在骸骨盆骨下方的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锐利的青黑色石头,石头上沾着深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痕迹,石头本身的质地,与听竹轩遗址附近的岩石不同,倒像是来自更远的山溪。
秦伯看着那骸骨和遗物,脸色煞白,嘴唇翕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别过头去。哑仆提着灯笼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余檀蹲在井边,目光扫过那扭曲的骸骨,那伪造的竹简,那来自他处的带血石块。一个更清晰的场景在她脑中重构:争执,或许在听竹轩内,或许就在这井边。柳望川——或者该叫他王山长——用石头重击了芷容的头颅(石块和骸骨头骨的对应位置隐约支持这一点),或许还用了药(药瓶)。然后,伪造了“急症身亡”的竹简,将尚有气息或刚刚断气的芷容抛入井中,填土掩埋。他甚至可能试图焚烧一些证据(木板上的焦痕,芷容记录真相的木板或许未能彻底烧毁),然后拆毁听竹轩,彻底抹去二人共同生活的痕迹。
手段干脆,心思缜密,冷酷至极。
“骸骨需小心起出,暂置妥当地点,待作进一步查验,尤其是头骨损伤和药瓶残留。”余檀站起身,声音在寒夜中清晰冰冷,“这些,连同之前发现的《璇玑谱》、密文木板译稿,皆是人证物证。柳望川杀人灭口,罪证确凿。”
她顿了顿,看向黑沉沉的竹林方向:“至于那背后的‘贵人’……能让柳望川甘心充当刀笔,甚至不惜杀人以求攀附或封口,其身份必然显赫。芷容留下的密文中提及,柳望川曾为她引介过一位‘气度不凡、仆从如云’的访客,虽未直言身份,但观其排场,非公卿即皇亲。”
林梧桐心头一震:“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余檀打断她,目光扫过秦伯和哑仆,“今夜之事,以及我们所查到的所有线索,在未得明确指令前,需绝对保密。骸骨和遗物,由我们亲自保管。秦伯,哑叔,有劳你们将此处恢复原状,勿留明显痕迹。”
秦伯默默点头,哑仆也躬身应下。
带着沉重的证物和更沉重的心情,余檀和林梧桐返回客舍。冰冷、扭曲的骸骨暂时安置在特制的木匣中,那枚竹叶银簪、带血石块、药瓶、伪造竹简等,则分别包好。
证据越来越多,指向也越来越危险。柳望川(王山长)已死,但那位“贵人”可能还在,甚至可能身居高位。皇帝派她们来查此案,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将她们引向这位“贵人”?
余檀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她和林梧桐,如同网中挣扎的飞蛾,而执网者的目光,或许正透过紫宸殿的窗棂,冷冷地注视着鼓山发生的一切。
“接下来怎么办?”林梧桐低声问,烛光下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骸骨已找到,足以平息竹林怨念,救治昏迷学生。但柳望川背后的‘贵人’……”
“学生要救,怨念需平,这是我们的职责。”余檀抚摸着装有《璇玑谱》和密文译稿的革囊,眼神幽深,“至于‘贵人’……我们将所有证据,如实整理,秘奏陛下。如何处置,是陛下的事。但在这个过程中……”
她抬眼,直视林梧桐:“我们必须确保,这些证据,只有我们和陛下知道。任何可能泄露的渠道,都要堵死。尤其是,回京的路上。”
林梧桐明白了她的意思。来时遭遇的伏击,很可能就是冲着这些可能存在的证据来的。如今证据确凿,回程必定更加凶险。
“还有,”余檀补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梧桐,从此刻起,你我需更加警惕。不仅是对外,也包括……对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意外’。”
林梧桐怔了怔,看着余檀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戒备与决绝,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并非来自秋夜,而是来自心底某个角落。她想起余檀说过的话——“棋子不需要知道棋手全部意图,但好的棋子,得学会在棋盘上,为自己多争一口气,多看一步路。”
余檀在看的,是哪一步?防备的,又是谁?
窗外,山风呼啸而过,卷起落叶枯枝,拍打着窗棂,仿佛无数急切的手,想要叩开这扇门,窥探其中隐藏的秘密与即将到来的、更加凛冽的风暴。
第二个故事的真相已然浮出水面,但它掀起的波澜,却才刚刚开始扩散,即将席卷向更遥远、也更致命的深水区。余檀和林梧桐,站在了风暴即将成形的中心。
鼓山书院之事,在找到芷容骸骨后的第七日,表面上算是了结。
余檀以察幽司司正的名义,与周山长及本地县衙协调,为芷容的遗骨举行了简单的安葬仪式,地点选在远离竹林、但能望见青山的一处向阳坡地。没有大肆声张,只有书院几位年长的先生和仆役在场。余檀亲手将那枚竹叶银簪放入棺中,林梧桐则默默烧化了那本《璇玑谱》的抄本和破译的密文译稿,灰烬随风撒入新坟周围的泥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当真灵验,自那日后,静思林再无异状,几位昏迷的学生也陆续醒来,身上的叶脉斑纹缓缓消退,只是精神仍旧萎靡,记忆对竹林中所遇一片模糊。
周山长如释重负,对余檀和林梧桐千恩万谢,赠予厚仪,被余檀以“分内之事”婉拒。离开鼓山那日,秋阳高照,山色澄明,书院恢复了往日的读书声,仿佛一切阴霾都已散去。
只有余檀和林梧桐知道,真正的阴霾,正随着她们携带的秘密,一同驶向京城。
车厢内,比来时更加沉默。余檀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但林梧桐能感觉到她并未真的放松,指尖总是不自觉地捻着袖口,那是她思虑极重时的习惯。那些至关重要的原证——芷容的骸骨(已重新妥善收殓)、带血石块、药瓶、伪造竹简、密文木板以及关键的《璇玑谱》原本——被分开隐秘存放,余檀随身携带最核心的部分,林梧桐保管备份和一些混淆视听的次要物件。
宁蒙在京中已按章程初步搭起了察幽司的架子,选址在皇城根下一处不起眼的旧官廨,人员也是从各地刑狱、钦天监等处谨慎挑选或借调而来,背景相对简单。得知她们回京,早早带人在城门外等候。见到余檀和林梧桐安然返回,宁蒙明显松了口气,却又在触及余檀沉静如水的目光时,将那点欣喜压了下去,规规矩矩行礼,汇报近日事务。
一切看似顺利。
然而,就在她们回京次日,尚未及入宫详细复命,皇帝的旨意便到了察幽司衙门——不是召见,而是直接下达了两道命令。
第一道,褒奖余檀、林梧桐、宁蒙等人处理鼓山书院异事得力,赏赐金银绸缎若干,察幽司上下皆有褒勉。
第二道,任命余檀即刻着手调查一桩新案:江南道漕运枢纽“临渊城”,近三个月来接连发生数起粮船沉没、漕丁失踪事件,地方上报皆言“水鬼作祟”、“河神震怒”,以致漕运阻滞,粮价隐隐波动。皇帝命察幽司“彻查妖妄,以安漕运,平物议”,并要求“余司正亲往,限期两月查明回奏”。
宣旨太监是皇帝身边另一位面孔陌生的内侍,声音平板无波,念完旨意,将卷宗放下,便躬身告退,留下一室凝滞的空气。
宁蒙尚在为褒奖和新案子而感到一种混杂的振奋与压力,林梧桐的脸色却已沉了下来。
余檀坐在尚未完全布置好的主位官椅上,目光落在那个写着“临渊城漕运疑案”的卷宗匣上,半晌未动。秋日的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侧颜。
“头儿?”宁蒙试探着唤了一声。
余檀缓缓抬眼,看向林梧桐。林梧桐也正看着她,眼中是清晰的担忧与质问——鼓山之事刚了,证据未及呈报,隐秘未及深究,皇帝不闻不问,反而急不可待地将她们支往更远、更复杂的江南漕运?临渊城那是何等地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漕运关乎国计民生,更是利益纠葛的漩涡,“水鬼作祟”岂是轻易能查的借口?限期两月,分明是强人所难,更是……不容她们有喘息和深究鼓山背后之事的时间。
“陛下隆恩,委以重任。”余檀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宁蒙,你去准备南下所需一应文书、关防,并挑选此次随行得力人手,要精干,背景干净。梧桐,你随我来内堂。”
内堂是余檀暂时处理机要事务的地方,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两椅。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声响。
“他知道了。”林梧桐没有用敬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怒火,“他肯定已经知道我们查到了什么,至少是猜到了我们触碰到了不该碰的线。所以急着把我们调开,丢进另一个泥潭,让我们无暇他顾,甚至……可能想让我们死在江南!”
余檀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株叶子快要落尽的梧桐树。“知道又如何?他是皇帝,我们是臣子,是棋子。”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背对着林梧桐的身形,却透出一种绷紧的僵硬,“临渊城,漕运……这是比鼓山更烫手的山芋,也是更容易‘失足’的地方。”
“我们怎么办?鼓山的证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