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姓隐士?未曾听说书院藏有其人手泽。至于无名残卷……”他沉吟着,指向藏书楼最深处、光线昏暗的一排书架,“那边多是历年清理出的残破古籍、重复刻本,或内容无法归类的杂卷,尘封已久,少有人翻动。二位若执意要查,请自便,只是务必小心,莫要损坏了。”
那排书架果然积尘甚厚,蛛网暗结。两人不敢假手他人,亲自一卷卷、一册册地翻找起来。尘土飞扬,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狂舞。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渐暗,楼内更是昏昧难辨。林梧桐点燃了带来的便携烛台,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余檀的手指抚过一本又一本虫蛀鼠咬、封面残破的旧书。《鼓山草木志》、《北地舆图考》、《前朝科场文选》……皆无所获。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一区域时,指尖碰到一本异常单薄、以靛蓝粗布包裹的书册。布面没有题签,入手轻飘飘的。
她小心地解开系着的布绳,里面是一册手工装订的纸本,纸张泛黄脆薄,边缘毛糙,像是从更大的本子上撕下,又重新缀连。翻开第一页,没有书名,没有署名,只有一片用墨笔精心绘制的、复杂的圆形图案,中心是北斗七星,外围层层环绕着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以及无数细密的、难以辨认的符号。图案下方,有一行娟秀的小楷注解:“璇玑悬斡,晦魄环照。此谱依河洛之理,合星辰之变,可通幽明,可达心意。”
“璇玑谱!”林梧桐凑近,低呼出声。
余檀心脏猛地一跳,屏住呼吸,继续往后翻。后面数十页,详细记录了这种密文的构成法则、移位规律、不同星宿对应的字符变换,以及一些示例。这无疑就是解读竹叶上那些针孔纹路的密钥!
然而,再往后翻,内容陡然一变。不再是冷静的规则阐述,而是一页页以同一种娟秀字迹写下的、未署名的诗文片段。句子零散,情绪却浓烈得几乎要透纸而出——
“……君植青竹千竿,许我岁岁同看。怎知风霜未至,君心已先寒。”
“……井深不过数尺,何堪埋骨之寒?泉下若有灵,当照肝胆!”
“……字字璇玑,句句血泪。留与后人看,这满山青翠,是孽是缘?”
“……他们说我是妖,惑你心神,败你清名。可曾问过,是谁先许了今生?”
最后一页,是一幅简单的墨线图,画着一座小屋,屋后竹林,屋前有一口井。井旁,画着一个倒地的、简笔勾勒的女子身形。旁边一行小字,墨迹极深,几乎力透纸背:“柳望川,负心薄幸,伪君子真豺狼!此井即证,天地共鉴!”
柳望川!
这就是那位“柳先生”的名字!而这本《璇玑谱》及其后充满血泪控诉的诗文,无疑出自那位与他相伴、最终疑似被害并投入井中的女子之手!
余檀合上册子,指尖冰凉。尘土的气息混合着陈旧墨迹的味道,此刻闻来,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一段被时光掩埋的罪恶,一个女子无声的呐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有了这个,就能解读竹叶密文。”林梧桐的声音也带着一丝紧绷,“也能证明,那口废井,绝非寻常。”
“不止如此。”余檀将册子小心收好,“这册子能留存至今,未被销毁,要么是当时处理此事的人未曾发现,要么……是有人故意留下,作为某种后手或证据。周山长对此事知道多少?那位‘铁腕’的前任王山长,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想起杜婆婆的恐惧,秦伯的讳莫如深,还有周山长提起旧事时那下意识的迟疑。这书院看似清誉之地,其下埋藏的秘密,恐怕比她们想象的更加黑暗、牵扯更广。
离开藏书楼时,夜色已浓。书院各处亮起零星灯火,在秋夜的山风中明灭不定,如同窥探的眼睛。
回到客舍,紧闭房门。余檀就着烛火,将一片竹叶拓片铺在桌上,对照着《璇玑谱》的规则,开始尝试破译那些针孔纹路。林梧桐在一旁警戒,空气中只剩下纸页翻动和余檀偶尔蘸墨书写的细微声响。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二更。
终于,余檀停下笔,看着面前译出的几行残句,脸色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译出了什么?”林梧桐问。
余檀将译稿推过去。字迹因快速书写而略显潦草,但意思清晰可辨:
“……竹有节,君无义。”
“……泉眼净,井水腥。”
“……后来者,若见青竹染泪,便知此处葬我。”
“……名山事业,清流冠冕,尽是血染!”
“……柳望川,你可敢对竹立誓,未曾负我?”
残句断续,却字字泣血,与《璇玑谱》后那些诗文片段完全吻合。这进一步证实了,竹林中的异象、学生的昏厥,根源就在于这桩数十年前的旧案,在于那女子死后不散的强烈怨念与执著。她以竹为媒,以叶为信,向每一个踏入静思林、心神与之可能产生共鸣的人,发出控诉与质问。那些心怀浪漫遐思、对“竹”“美人”意象敏感的学生,无意中成了她意念的接收者,脆弱者便承受不住,心神受损,显现出叶脉斑纹。
“怨念深重至此,盘踞此地数十年……”林梧桐吸了口气,“必须化解,否则后患无穷。而化解的关键,恐怕在于真相大白,骸骨妥善安葬,罪魁祸首得到应有的……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惩处。”
“柳望川后来如何了?死了?还是离开了?”余檀沉思,“若他已死,这冤仇或许难有直接了结。但若他还活着,甚至……”她想起书院山长清流的身份,想起朝廷对这类书院的重视,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若他后来改头换面,甚至成了有名望的人物……”
她没有说下去。但林梧桐显然明白了她的暗示,眼神骤凛。
“还有那口井,”余檀继续道,“必须确认下面是否有骸骨。但不能明着挖。需要想个办法,既能探查,又不引起太大动静。”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叩”两声,像是鸟喙啄击窗棂,又像是别的什么。
两人瞬间戒备,林梧桐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短刃在手。余檀吹熄了靠近桌面的蜡烛,只留远处一盏小灯,室内顿时昏暗下来。
又是一声轻叩。
林梧桐凝神细听片刻,对余檀做了个手势——窗外只有一人,呼吸轻微,似无恶意。
她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卷入,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窗外空无一人,窗台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陈旧杉木板。木板表面粗糙,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排列整齐的针孔。
正是秦伯提到过的那种木板!
林梧桐迅速将木板拿进屋内,关紧窗户。余檀重新点亮蜡烛,两人凑在灯下仔细察看。
木板比想象的更破旧,虫蛀的孔洞与那些排列整齐的针孔交错,更添诡异。杉木纹理粗糙,颜色深褐,边缘处有明显被火燎过的焦黑痕迹,像是曾被人试图焚毁而未彻底。针孔的排列方式,与竹叶上的纹路类似,但更为复杂密集,像是一篇更长的、更完整的信息。
“不是同一篇。”余檀对照着《璇玑谱》,快速浏览木板上的孔洞排列规律,“竹叶上的是残句,重复出现,像是一种……标记或执念的投射。这块木板上的,应该是更完整的记录,或许是……信件?日记?”
她取来纸笔,再次对照《璇玑谱》的规则,开始逐行破译木板上的密文。这一次,花费的时间更长。烛火噼啪轻响,映着两人凝重的侧影。夜渐深,山间风势似乎大了些,吹得窗纸簌簌作响,远处竹林传来的涛声也愈发清晰,仿佛无数细碎的呜咽。
终于,余檀写满了数张笺纸。她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将译稿递给林梧桐。
林梧桐接过来,就着烛光阅读。越读,眉头锁得越紧,脸色也越发沉冷。
这的确像是一封未曾寄出的长信,或是一段绝望的独白。字里行间,是一个名为“芷容”的女子,对柳望川的深情、依赖、逐渐的怀疑、惊惧,直至最后的控诉与绝望。
信中提及,柳望川本是颇有才名的寒门士子,因不满科场舞弊,愤而隐居鼓山,著书立说,以待时机。芷容倾慕其才华风骨,不顾家人反对,前来相伴。初期岁月静好,柳望川教她读书写字,甚至将家传的“璇玑密文”之术悉心传授,两人常在竹林石桌旁,以密文写诗唱和,以竹叶为笺,其乐融融。
然而,好景不长。柳望川的著书需要钱财维持,隐居生活清苦,他渐渐不耐。此时,有“贵人”暗中资助,条件是他的著述需为某些观点张目,并利用其清名,影响一些特定的读书人。柳望川最初抗拒,但在现实与野心的双重挤压下,步步妥协。他开始频繁下山,与“贵人”派来的使者密会,归来越发沉默焦躁,对芷容也日渐冷淡,甚至因琐事厉声斥责。
“……君昔日言,竹有节,人有志,宁折不弯。如今为五斗米、虚名累,竟要做那指鹿为马、混淆黑白的刀笔?君之志节,安在?”信中芷容如此质问。
柳望川的反应是暴怒,指责芷容妇人之见,不识时务,拖累他的前程。争吵日渐频繁,昔日温情荡然无存。芷容惊恐地发现,柳望川的书稿内容越来越偏离本心,甚至开始影射攻击朝中某些正直官员,为“贵人”的政敌罗织罪名。
她试图劝阻,换来的是更严厉的禁锢和威胁。柳望川警告她,若敢对外吐露半字,或试图离开,后果不堪设想。他提到那口用来汲水的小井,“深不过数尺,埋一个人,绰绰有余。”
恐惧深入骨髓。芷容知道,柳望川已不再是那个清风明月的隐士,他成了“贵人”手中一枚危险的棋子,而自己,成了他最大的隐患与污点。她开始偷偷记录,用他教的璇玑密文,将所见所闻、心中悲愤,刻在竹板上,藏在听竹轩隐秘处,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发现。
最后的记录,笔触凌乱,充满绝望:“……今夜,他携酒归,笑颜温存,恍如昔日。然眼中寒光,令我战栗。酒中有异……我恐命不久矣。若后来人见此,望知鼓山青竹之下,有冤魂名芷容,所托非人,所遇非善。柳望川与‘贵人’,皆豺狼之辈!泉下若有灵,必化为厉鬼,使真相大白!”
记录至此,戛然而止。
屋内一片死寂。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晃动。
“所以,不是简单的负心薄幸,”林梧桐的声音干涩,“是灭口。柳望川为了向背后的‘贵人’表忠心,为了彻底掩盖自己转变立场、充当刀笔的过往,毒杀了知晓内情、可能坏他好事的芷容,并将尸体投入井中填埋。听竹轩后来被拆毁,或许也是为了掩盖痕迹。”
余檀盯着译稿最后那触目惊心的“贵人”二字,缓缓道:“这个‘贵人’,能资助一个隐居的寒士,能让他甘愿违背本心充当喉舌,甚至不惜杀人灭口……绝非寻常富商或地方豪强。柳望川后来怎么样了?如果他成功用芷容的尸骨和听竹轩的废墟,埋葬了这段过去,那么他之后……”
“很可能借助‘贵人’之力,改头换面,重新进入世人视野。”林梧桐接道,眼中寒意凛冽,“甚至,凭借曾经的‘隐士清名’和后来的‘著述’,获取高位清誉。这鼓山书院,恰好是在柳望川和芷容‘消失’之后不久建立的。第一任山长姓王,铁腕压下早年闹鬼传闻……”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浮出水面。柳望川,王山长?名字虽不同,但若刻意改换,并非难事。如果王山长就是改换身份后的柳望川,那么他建立书院、压制传闻、甚至可能故意留下部分带有密文的旧物(如那本《璇玑谱》)在藏书楼不起眼处,是出于何种心理?是愧疚?是炫耀?还是……作为某种要挟“贵人”或自保的后手?
而皇帝,将她们派来调查此案,是真的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还是……早就知晓部分内情,甚至知晓那位“贵人”如今的身份,特意用此事作为一把刀,来撬动某些盘根错节的势力?
余檀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她们不仅是在调查一桩陈年命案,更可能是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了一场延续数十年、涉及朝堂高层的隐秘斗争。而她们自己,连同这察幽司,都可能是这场斗争中最新投入的棋子,甚至……是祭品。
“木板是谁送来的?”林梧桐忽然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秦伯?还是……其他人?”
“秦伯只是多年前见过类似木板,未必是这一块。而且,他若知道这么多,恐怕早就不敢留在书院。”余檀分析道,“送木板的人,不仅知道我们在查,知道密文的存在,更知道这块木板是关键证据。他(或她)希望我们查出真相,但又不想暴露自身。可能是书院中隐藏的、知晓部分旧事的人,也可能是……与当年之事有关联的其他势力,想借我们的手,达到某种目的。”
窗外,竹涛声如浪,一阵紧似一阵。那声音听在耳中,不再仅仅是自然的风声,仿佛夹杂了女子幽怨的哭泣,和无数秘密急于倾吐的嘶鸣。
“现在怎么办?”林梧桐问,“有了这些,足以申请开井验尸,追查柳望川和‘贵人’下落。但若牵扯太深……”
余檀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焦黑的木板边缘。“真相要查,但怎么查,查到哪一步,需要仔细权衡。开井验尸,势在必行,这是坐实命案、安抚亡魂怨念的关键。但柳望川和‘贵人’的身份……”她抬眼,看向林梧桐,目光幽深,“先确认井中是否有骸骨。至于其他,我们查我们的,但最终如何呈报,报给谁,需要思量。”
她将译稿和《璇玑谱》仔细收好,连同那块木板,放入随身携带的革囊中。“明日,我们需再见周山长。开井之事,需他首肯,或至少默许。另外,旁敲侧击,问问他对前任王山长的了解,尤其是……王山长的来历、笔迹、可还有遗物留存。”
林梧桐点头,却又忍不住低声道:“余檀,你有没有觉得,陛下让我们来,或许早就料到会查到这些?甚至……希望我们查到这些?”
余檀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望向漆黑如墨、只有竹影摇曳的后山方向。
“棋子不需要知道棋手全部意图,”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冰冷的质感,“但好的棋子,得学会在棋盘上,为自己多争一口气,多看一步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