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山长思索片刻:“厨下有一位杜婆婆,是书院建院时就来的杂役,如今已近古稀,耳朵有些背了,但记性尚好。还有一位负责看守后山门禁的秦伯,也在书院四十余年了,是本地人,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颇杂。”
“有劳山长,明日安排我们见见这两位老人家,不必说明具体缘由,只当闲聊。”余檀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关于后山,关于……可能曾有女子在此居住或往来的传闻,任何细枝末节都可。”
周山长脸色微微一变,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雨下了半夜,天明时分方歇。山间雾气弥漫,远处的鼓山轮廓隐匿在白茫茫之中,近处的屋舍树木都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光。空气清冷入骨。
余檀和林梧桐先去看了泉眼。那是在竹林边缘,几块巨大的山石错落围成一处天然石罅,一股清冽的泉水汩汩涌出,注入下方一个不足丈许见方的石潭。潭水清澈见底,可见底部圆润的鹅卵石和几丛随水流摇曳的翠绿水草。看起来并无异常。但余檀注意到,靠近泉眼的几竿竹子,颜色格外深翠,竹身上甚至凝着细微的水珠,在晨光下犹如泪滴。
林梧桐蹲在潭边,掬起一捧水,仔细嗅了嗅,又伸出舌尖极轻地尝了一下,随即蹙眉吐出。“水很干净,但……有种极淡的、类似于昨日在昏迷学生房间里闻到的药腥气,只是被泉水本身的清冽压住了,几乎难以察觉。”
“源头在水里,还是被水从别处带过来的?”余檀环视四周。泉水来自石缝,石缝之后是坚硬的山体。若有问题,要么是水源本身已被污染,要么是流经之处——比如那片竹林的地下——渗入了什么东西。
“需取样,回去细验。”林梧桐取出一个扁平的银质小壶,灌了半壶潭水。
离开水潭,她们在周山长的安排下,先见到了看守后山门禁的秦伯。老人身材干瘦,精神却矍铄,一双眼睛虽有些浑浊,看人时却仍有锐光。他独自住在后山门旁一间简陋的石屋里,屋里陈设简单,墙上却挂着一把保养得当的旧腰刀,还有几张泛黄的、绘着奇形怪状符号的皮子。
听说是京城来的大人问话,秦伯并无多少惧色,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他给两人倒了粗茶,自己则吧嗒着旱烟袋。
“竹林啊……那地方,早就不太平。”秦伯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说是‘静思林’,嘿,静是静,思可就未必是正经思了。老汉我在这儿看了四十多年门,有些事儿,瞒得过山长,瞒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眼睛。”
“秦伯指的是?”林梧桐问。
“那林子,早年就闹过。”秦伯眯起眼,望着门外雾气中影影绰绰的竹影,“不是现在这种学生昏倒的怪事,是……有人见过穿白衣服的女人影子,夜里在林子里哭,声音细细的,听着就瘆人。不过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不知怎的,渐渐就没了。我还以为安生了呢,谁知道这几个月又开始了,还变本加厉。”
“几十年前?大约是什么时候?书院建立前后吗?”余檀追问。
秦伯回忆着:“嗯……差不多就是书院刚建起来没几年那会儿。那时候周山长的前任,姓王的老山长还在。王山长是个厉害人物,铁腕得很,不许书院里任何人有怪力乱神的说法,压下去了。后来王山长致仕回乡,这事儿也就慢慢没人提了。”
“关于那白衣女子,当时可有什么说法?她是何人?为何会在竹林出现?”
秦伯摇摇头:“说法可就多了。有说是前朝冤死的宫女,有说是山里的精怪,还有说……”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是以前住在山上的那个隐士的相好,被负了心,死在了林子里,阴魂不散。”
“隐士的相好?”林梧桐与余檀对视一眼。
“是啊,我也是听更老的辈儿人传的。说鼓山早先有个学问很好的先生,独自住在山上茅屋里,好像姓柳?记不清了。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女的,长得跟仙女似的,也跟着住下了。再后来……两人好像都不见了。有人说是一起走了,也有人说那女的病死了,就埋在后山。那片竹子,据说就是那柳先生为她种的。”秦伯磕了磕烟袋锅,“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传说,当不得真。不过,无风不起浪不是?”
“那柳先生,除了种竹,可还有其他事迹流传?比如,他是否擅写诗文?或用过一种特别的、带针孔的文字?”余檀将那片拓片取出,递给秦伯看。
秦伯凑近油灯,眯着眼看了半晌,摇摇头:“这弯弯绕绕的,看不懂。不过……那柳先生是不是用这种字,我不晓得。但我记得,以前收拾后山废弃的柴房时,好像捡到过一块破木板,上面有些针扎的小孔,排列得挺整齐,当时觉得奇怪,还留着玩过几天,后来不知丢哪儿去了。”
“木板?”余檀心中一动,“什么样子的木板?大约多大?”
“就是普通的杉木板,巴掌宽,一尺来长,边缘都腐朽了。上面的孔……唔,好像比你这叶子上的还密些。”秦伯努力回忆着。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璇玑密文,可能刻在木板上?那是一种更便于书写和传递信息的方式。木板出现在后山废弃柴房……是否意味着,那“柳先生”或与他相关的女子,曾在那里有过较长时间的停留,甚至居住?
告别秦伯,她们又去见了厨下的杜婆婆。杜婆婆比秦伯更显老态,耳朵确实不大灵光,需大声说话才能听清。她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晒着一些干菜,动作迟缓却稳当。
问及竹林和旧事,杜婆婆的反应却与秦伯不同。她先是茫然,待听清“白衣女子”、“柳先生”等词后,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明显的恐惧,连连摆手,嘴里含糊地念叨着:“莫问,莫问……作孽啊……都过去了,都埋土里了……”
“婆婆,是不是知道什么?有人因此受过害吗?”林梧桐提高声音问。
杜婆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她佝偻着背,往灶房方向缩了缩,声音发抖:“不能说……山长不许说……要遭报应的……那井……那井……”
“井?什么井?”余檀追问。
杜婆婆却像是受了极大惊吓,捂住耳朵,再也不肯开口,只是反复念叨“报应”、“作孽”。
井?书院用水引自山泉,并无水井。她说的“井”,是指什么?是隐喻,还是确有其物?
离开厨院,林梧桐面色凝重:“她在害怕,不是一般的害怕。秦伯只是讲述传闻,杜婆婆却像亲身经历过,或者……目睹过什么可怕的事,被严厉告诫过封口。”
“而且她提到了‘井’。”余檀沉吟,“书院无井。但昨日看旧志,提到书院初建时,曾‘淘浚旧井一口,以补泉源之不足,后因泉旺而废’。这口废井,在什么地方?旧志未载其具体位置。”
“如果这口废井,就在后山,在竹林附近……”林梧桐接道,眼神锐利起来,“如果那‘柳先生’的相好,并非病死,而是……”
两人没有说下去,但彼此都明白那个未尽的猜测意味着什么。
“查废井位置。”余檀果断道,“另外,我需要所有昏厥学生入院后的课业记录、交往情况、尤其是……他们是否都曾对某类诗词、或某位前代文人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周山长对她们的要求一一应承,虽然疑惑,却不敢怠慢。课业记录很快调来,废井的位置却无人知晓,连几位年长的先生也摇头,只说似乎听前辈提过早年有井,早就填平了,具体在何处,年深日久,实在记不清。
翻阅着那几位昏厥学生的诗文课业,余檀的目光再次停留。不止一人,在涉及“竹”、“幽谷”、“美人”等意象的诗文习作或批注中,流露出超乎寻常的迷恋与遐想。其中一位姓李的学生,甚至在私下的一首未完成的诗稿里写道:“……恍惚绿衣入梦来,手持青简字难猜。殷勤问我璇玑谱,可能解得幽怀开?”
绿衣?青简?璇玑谱?
余檀拿起那张诗稿,指尖拂过“璇玑谱”三字。璇玑密文……谱?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璇玑密文之所以难以破译,因其排列组合方式千变万化,需有对应的“密钥”或“谱例”才能解读。那竹叶上的针孔纹路,是否正是某种用璇玑密文写就的信息?而解读它的“谱例”,或许就藏在这书院之中,藏在那些被遗忘的旧物里,比如……秦伯提到过的、那块带有针孔的破木板?或者,与那口神秘的废井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学生们昏厥,或许并非仅仅是被怨念冲击。他们可能是在某种无意识的状态下,接触到了这些带有密文的竹叶,甚至……无意中触及了部分“谱例”,导致心神被密文中蕴含的强烈执念或某种阴性能量侵蚀,从而显现出叶脉状斑纹,昏迷不醒。
而那白影,或许就是这段被遗忘往事中,含冤而死的女子残念。她徘徊在竹林,以竹叶为信,试图向后来者传递信息,揭示真相。学生们,成了她无意中选中的“信使”,却因无法承受这信息的重量而倒下。
这猜测大胆,却似乎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窗外,雾气渐散,露出一角苍白的天空。雨后的山林,清新中透着寒意。
“我们需要找到那块木板,或者,找到那口废井。”余檀起身,语气沉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还有,查清楚那位‘柳先生’究竟是谁,与他相伴的女子又是何人,他们最终……遭遇了什么。”
林梧桐点头,握住腰间的短刃:“若真是命案,时隔多年,证据早已湮灭。但若亡魂不散,执念犹存,那这竹林之下,恐怕还埋着未能昭雪的骸骨,和未能闭合的双眼。”
真相往往比鬼祟更令人心悸。而这一次,她们要揭开的,或许不仅是一段被时光掩埋的悲情,更是这清誉书院光鲜外表下,可能存在的、更深沉的黑暗与罪愆。皇帝将她们引至此地,究竟是想借她们之手剜去腐肉,还是想用这陈年旧血,来染红某些他需要的棋子?
余檀望向窗外那重新变得清晰、却更显幽邃的竹林方向。棋子已落,局已铺开。这一次,她不仅要查明鬼祟之源,更要在这步步惊心的棋局中,看清自己这枚棋子,究竟会被推向何方。而那与她同行的林梧桐,在这愈发诡谲的迷雾里,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山风穿过长廊,带来远山寺庙隐约的钟声,悠长,寂寥,仿佛一声穿越了数十年的、沉重的叹息。
秦伯提到的“破木板”和杜婆婆畏惧的“井”,像两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余檀和林梧桐在鼓山书院愈发凝重的空气里搜寻。周山长调来了书院早年的一些杂物账簿和修缮记录,泛黄的纸页散发着霉味,字迹潦草难辨。两人埋头翻找,窗外日影西斜,将书斋染成一片昏黄。
“找到了!”林梧桐手指点在一页记录边缘模糊的备注上,“弘光七年春,购杉木三丈,用于修补后山‘听竹轩’门窗及……‘封堵旧井旁侧渗漏’。” 她抬头,眼中锐光一闪,“听竹轩?我们昨日查看,后山除了那片竹林和泉眼,并无任何建筑。”
余檀立刻起身:“去看看。”
听竹轩的遗址并不难找。就在静思林东侧,一片更为茂密的竹海边缘,有几处明显的地基碎石半埋于落叶腐土之下,若不细看,极易忽略。地基范围不大,呈狭长状,背靠山岩,前方视野开阔,正对着那片幽翠的竹林。岁月和藤蔓几乎吞噬了所有人工痕迹,只有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歪斜地立在遗址中央,石面布满青苔,隐约能看出曾被雕琢过的方正轮廓。
“像是……石桌或石凳的一部分。”林梧桐拂去厚重的青苔,露出下面风化的石面。没有刻字,没有花纹。
余檀的目光落在遗址后方,靠近山岩的地方。那里野草格外深密,几乎及腰。她走过去,用随手折来的竹枝拨开草丛。湿冷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草丛下,并非坚实的山体,而是一片颜色略深、微微下陷的松软地面,范围约有井口大小。边缘处,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半掩在土里,石头上带着明显的人工凿痕。
“就是这里了。”余檀蹲下身,仔细察看那些碎石。它们不像是自然滚落,倒像是被人刻意搬来,填塞什么东西。“杜婆婆说的‘井’,很可能就是这口被填埋的废井。而‘听竹轩’,应该就是当年那位‘柳先生’或他与伴侣的居所。”
那么,秦伯提到的带有针孔的破木板,很可能也曾是这听竹轩的旧物。只是岁月荏苒,木板或许早已彻底朽烂,或被后来清理遗址的人无意中丢弃、烧毁。
“若井中真有……秘密,”林梧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山风般的寒意,“要挖开吗?”
余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动静太大。而且,若真埋有骸骨,时隔数十年,贸然开挖,若无确凿证据和官府明文,周山长和书院绝不会同意,更会打草惊蛇。”她站起身,环视这片静谧得只剩下竹涛声的遗址,“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证明此地曾发生罪案,证明那女子的存在与悲惨结局。密文,或许就是关键。”
她想起那些学生诗稿中的“璇玑谱”。密钥,一定藏在书院某处,与那位“柳先生”或他的伴侣密切相关。若是闺阁所用,是否可能藏在女子惯常接触或存放私物的地方?听竹轩已毁,书院是后来所建,那么……
“柳先生是隐士,也是文人。他的伴侣若也通文墨,甚至擅长璇玑密文,他们的手迹、书籍、私人物品,绝不可能完全消失。要么被带走,要么……被埋藏,或遗落在附近,后被书院收纳而不识。”余檀思路渐晰,“书院藏书楼!”
鼓山书院藏书楼位于书院中轴线上,是一座三层木构建筑,飞檐斗拱,古意盎然。楼内书架林立,卷帙浩繁,弥漫着陈年纸墨与防蛀草药混合的气味。管理书楼的是位姓严的老先生,鼻梁上架着厚厚的水晶片,神情严肃古板。
听闻要查找可能与书院早期历史、或一位可能姓柳的隐士相关的书籍、手札、甚至带有特殊记号的无名残卷,严老先生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