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林梧桐快速浏览,眉头渐锁:“竹叶纹样……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载。”她沉思片刻,“似是前朝一种近乎失传的密文,常用于……闺阁私信或一些隐秘结社。”

“密文?”宁蒙凑过来看,满头雾水,“书生和密文?还有女鬼?这都什么跟什么?”

“是什么,去看看就知道了。”余檀合上卷宗,声音不大,却带着下定决心的力度,“宁蒙,你伤未好,留在京中,依章程先行筹措察幽司衙门选址、人员初步筛选事宜,动静小些,尤其留意是否有各方势力试图插手或塞人。梧桐,你去准备应用之物,符咒、兵器、罗盘,还有……解毒避瘴的药材,多备些。我们明日一早,前往鼓山书院。”

“就我们两个?”林梧桐问。

“人多了,打草惊蛇。”余檀走到案边,提起笔,又放下,“陛下要我们‘尽快查明,平息物议’,我们便‘尽心竭力’去查。至于查出的究竟是什么,能否‘平息’……那就由不得别人了。”

她语气里的那一丝冷硬,让林梧桐和宁蒙都静了静。

窗外,暮色四合,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庭院里的秋菊在渐浓的夜色中,只剩下暗淡的轮廓。

棋盘之上,新子已落。鼓山书院的竹林深处,等待他们的,是另一段冤屈的鬼魂,还是另一重精心布置的陷阱?余檀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枚棋子,既然已被置于此处,便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撬动棋盘,看清执棋者的真正意图,甚至……为自己,争一线破局之机。

夜风穿过窗棂,带着深秋的肃杀。药香、墨香、还有若有若无的,来自杼村那团黑气的阴冷气息,混杂在一起。

前路如这夜色,沉晦未明。但灯,已经点起,无论执于谁手,总归要照一程。

次日清晨,天色青灰,层云低压,似是酝酿着一场秋雨。余檀与林梧桐轻装简从,只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驶离京城,往西北方向的鼓山而去。车轮碾过官道,声响单调,车帘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急速倒退的枯黄草色。

车厢内,林梧桐仔细检查着随身器物,符咒分门别类收好,短刃的锋刃在昏暗中泛着幽蓝的光——那是出发前特意淬过辟邪药汁的。余檀则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手中却无意识地捻着一片枯黄竹叶的拓片,指尖沿着那些针孔纹路细细描摹。拓片是新的,带着墨和纸的味道,可那纹路里透出的某种气息,却让她想起杼村那女子消散时,眼中最后的执拗与悲凉。

“这纹路,我昨夜又翻查了些旧籍,”林梧桐低声道,手里擦拭刃锋的动作未停,“与前朝‘璇玑密文’有六七分相似,但更简略,也更……私人化。璇玑密文最初用于军中传递密报,后来流入闺阁,被才女们用以诗词唱和,避人耳目。鼓山书院是读书之地,出现这个,着实古怪。”

“闺阁密文,出现在男子书院的后山竹林。”余檀睁开眼,眸色清冷,“要么是有人故意遗留混淆视听,要么……那里曾有过不属于书院的‘闺阁’痕迹。”她顿了顿,“书院的山长,是致仕的翰林,清流典范。书院里的学生,非富即贵,至少也是耕读传家的清白子弟。这样的地方,若真藏了污秽,撕开来,动静不会小。”

林梧桐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你怀疑,陛下将此案交给我们,是料定了会撕出大动静?”

“或许,陛下要的就是这动静。”余檀将拓片收回袖中,“只是不知,这动静之后,陛下是想泼水洗净庭院,还是想趁机……搬掉几块碍眼的石头。”

马车颠簸了一下,外面传来车夫“驾”的轻喝和鞭梢破空声。气氛有些沉凝。

“无论如何,先看到现场再说。”林梧桐收起短刃,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利落,“是鬼是祟,总要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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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山并不高,却因这座书院而颇负盛名。深秋时节,山色斑斓,枫红与松翠交织,本该是极佳的景致,可越靠近书院,越觉出一种异样的寂静。山门前冷清得很,只有两个门房老仆缩在耳房里,见有马车来,懒洋洋地探出头,待看到余檀亮出的玄铁令牌,脸色才骤然一变,慌慌张张跑进去通传。

不多时,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须发皆白的老者快步迎出,正是书院山长,前翰林院编修,周静安。周山长面容清癯,此刻却带着浓重的疲色与惊惶,眼底血丝密布,拱手行礼时,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不知司正大人亲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周山长声音干涩,将他们引入一间僻静的书斋,屏退左右,亲自掩上门,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书院……书院遭此怪事,老夫无能,致令圣心忧劳,实是罪过。”

余檀仔细打量这间书斋。四壁图书,墨香隐隐,案头除笔墨纸砚外,还摊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礼记》,镇纸下压着几张写满注解的笺纸,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个退隐翰林清修治学的样子。只是墙角香炉里燃着的,不是常见的檀香或沉香,而是一种带着微苦药味的香料,烟气细细,驱散着空气中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腥气。

“周山长不必过于自责。”余檀语气平和,“且将事发经过,尤其是‘静思林’与学生昏厥的细节,再与我们细说一遍。越详尽越好。”

周山长定了定神,叙述起来。与案卷所述大体一致,但补充了些细节:昏厥的学生,并非都是体弱或胆小的,其中甚至有两位是书院里骑射功夫颇佳、素来胆大的学子;他们昏厥前,并无任何征兆,只是说想去林中静静心,温习功课;被发现时,都倒在竹林深处同一片区域,周围竹叶完好,并无打斗痕迹;那淡绿色叶脉状斑纹,最初只在手腕内侧出现,之后会缓慢蔓延,昏迷越久,蔓延范围越广,颜色也越深;请来的几位大夫,包括一位从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御医,皆诊不出病因,只说是“邪气侵体,心神涣散”,开的方子吃下去,只能勉强维持学生不再恶化,却无法令其苏醒,斑纹亦不退。

“那片竹林,可有何特别来历?”林梧桐问。

周山长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沉吟片刻,方道:“不瞒二位,那片‘静思林’,在书院建立前便已存在。据说百余年前,此山曾有隐士结庐居住,酷爱翠竹,亲手植下这片竹林。书院选址于此,也是看中其清幽雅致,适合学子静读。历来……倒也太平无事。”他话尾稍顿,似有难言之隐。

余檀注意到了这细微的迟疑,却不急于追问,转而道:“昏厥学生身上发现的竹叶,山长可曾请人辨过那针孔纹路?”

周山长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檀木匣,打开,里面垫着丝绒,整齐放着七八片枯黄竹叶,每一片上都刺着那些诡秘纹路。“老夫惭愧,对此等奇巧之术,一无所知。书院中几位博学的先生看了,也只说似是一些残缺符文或私人印记,难以索解。”他苦笑,“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惊动朝廷。”

余檀拿起一片竹叶,对着窗外天光仔细察看。针孔极细,排列却自有章法,绝非随意刺就。“这些叶子,都是从昏厥学生手中取下的?他们昏厥时便握着?”

“正是。而且……颇为蹊跷。”周山长压低了声音,“有仆役称,曾在深夜,见到竹林中有白影飘忽,手中似乎……也拿着类似的叶子。只是倏忽即逝,不敢确定。”

白影,竹叶,密文,昏厥,叶脉斑纹……线索如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线穿起来。余檀放下竹叶:“山长,我们想去‘静思林’实地查看,并见一见那几位尚未苏醒的学生。”

周山长自然无有不从。

尚未苏醒的学生被安置在书院东北角一处独立的僻静院落,由专人照料。一踏入院门,那股微苦的药味混杂着隐约腥气更浓了些。房间内窗扉紧闭,光线昏暗,三个年轻书生并排躺在榻上,面色青白,呼吸微弱,露在薄被外的手腕和脖颈处,淡绿色的脉络状斑纹清晰可见,在黯淡光线下,仿佛真的有什么活物在皮肤下蜿蜒。

林梧桐上前,仔细检查斑纹,又翻开其中一人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锁。她轻轻握住那学生的手腕,指尖暗运一丝真气探入,片刻后撤回,对余檀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脉象虚浮紊乱,似被某种阴寒之气纠缠侵蚀,但并非寻常伤病或已知毒物。

余檀的目光则落在床头矮几上。那里除了药碗,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最上面一本是《诗经》,翻开的那一页,恰好是《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诗句旁,有学生用清秀小楷写的批注:“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笔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缠绵憧憬。

她心中微微一动。璇玑密文,闺阁之用,竹林白影,学生怀春般的诗句批注……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轮廓,在迷雾中显现了一角。

“去竹林。”她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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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思林在书院后山,需穿过一道月亮门,沿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碎石小径上行。越往里走,竹荫越密,虽是白日,光线也昏暗下来。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那声音听久了,竟似某种低语。空气中弥漫着竹叶清香和泥土湿润的气息,但余檀敏锐地察觉到,那清香之下,依旧潜藏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腥气。

林梧桐手握短刃,走在前面,警惕地观察四周。余檀则放慢了脚步,目光扫过一株株挺拔的青竹。竹身上干净,地面落叶层积,并无明显异常。但当她走到竹林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时,脚步顿住了。

这里的竹子,似乎比别处更显幽翠,竹节也略显不同,隐隐泛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空地中央,有一块表面平整的灰褐色巨石,像是天然的石桌。石面上,积着少许灰尘和落叶。

余檀走近石桌,俯身细看。石面边缘,有几个极浅的、被反复摩挲出的光滑凹痕,像是有人常年在此倚靠或放置东西。她伸出手指,轻轻拂开石面中央的灰尘,下面,露出了几道深深的、杂乱无章的刻痕。那刻痕并非新近所为,边缘已被风雨磨得圆滑,但依然能看出,是被人用某种尖锐之物,带着极大痛苦或愤懑,疯狂划刻留下的。

刻痕不成字形,只是一道道交错的深沟。

而在石桌下方靠近地面的隐蔽处,她发现了一点不同——那里的泥土颜色略深,似乎曾经浸染过什么。她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泥土,凑近鼻端。除了土腥气,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不可闻的……铁锈味。是血,而且是陈年的血,渗入泥土深处,连雨水都未能完全冲刷干净。

“这里死过人。”林梧桐也发现了异常,低声道,目光锐利地扫视周围竹林,“而且,很可能不是安葬。是横死。”

余檀站起身,环视这片静谧得过分、也美丽得诡异的竹林。竹叶沙沙,似在倾诉,又似在掩盖。白日见鬼或许虚妄,但某些强烈的执念、冤屈或痛苦,确能依凭特殊地势或媒介留存,影响生人。那些学生在这里“静思”,心神放松之际,是否无意中触及了这片土地记忆里的某个碎片,某种强烈到足以伤人神魂的残留意念?

那白影,是这残留意念的显化么?竹叶上的密文,又是什么人留下的信息?与这石桌下的血迹,又有什么关联?

“周山长说,书院建立前,此地曾有隐士结庐。”余檀开口,声音在竹涛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位酷爱翠竹的隐士……或许,并非独居?”

林梧桐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可能还有旁人?女子?”

“璇玑密文,闺阁所用。石刻血痕,怨愤深重。学生批注,情思触动。”余檀缓步走到一株格外润泽的翠竹旁,抬手抚过冰凉的竹身,“若真有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往事,埋在这片竹林之下,那么这些看似离奇的‘怪事’,或许就是亡者不甘的叩问,或是……知情者恐惧的反馈。”

她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竹身那异样的温润感。“查。查书院所有留存下来的旧籍、地契、山志,查那位‘隐士’究竟是何许人,有无后人、亲友记载。还有,查书院里年纪最长的仆役、附近的老人,尤其是……关于这片竹林,有没有什么口耳相传、却不见于文字的故事。”

她目光落在石桌那深深的刻痕上,眼神渐深。

“无论是鬼是祟,总要有个来处,有个缘由。而这缘由,往往比鬼祟本身,更接近我们想要的……‘真相’。”

风骤然急了,穿过竹林,掀起无数叶浪,沙沙声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一片枯黄的竹叶打着旋儿,飘落在余檀脚边,叶脉清晰,边缘却已蜷曲焦褐。

第二个故事的幕布,在这一刻,被这带着血腥与秘密的山风,彻底吹开。而那隐藏其后的,究竟是另一个含冤的魂灵,还是另一重更加精巧、直指人心与世情的局,正待她们一步步,踏入其中,揭开谜底。

从静思林返回书院客舍时,秋雨终于落了下来。细密雨丝敲打着竹叶、瓦檐,沙沙作响,将白日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暂时压了下去,空气变得湿冷而清新,却洗不去人心头的沉郁。

周山长已命人备好了茶点,也找来了几卷泛黄的书院旧志和地契副本。他神情依旧不安,却比初见时多了几分期冀,或许是将朝廷来人的调查,视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余檀与林梧桐在灯下翻阅那些故纸。油灯火苗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糊着素白窗纸的墙壁上,随着翻页的动作微微晃动。纸页脆黄,墨迹深浅不一,记录的多是书院历年修建、田产购置、有名望的山长或杰出学子事迹,关于后山竹林,只有寥寥几笔,与周山长所言相差无几,只强调其“清幽宜人,乃静修佳处”。至于更早的“隐士”,更是语焉不详,只以“前代雅士”一笔带过。

“太干净了。”林梧桐合上一本地契摘要,指尖敲了敲桌面,“关于那片林子,关于书院建立前的山主,记录少得像被人刻意抹去过。连最常见的乡野传说、奇闻异事都未曾收录一笔。这不正常。”

余檀的目光落在旧志中一页关于书院水源的记述上。“……引后山清泉,经‘涤尘渠’入院,水质甘洌,四季不竭。”她手指点着“涤尘渠”三个字,“这渠的源头,在竹林附近?”

周山长忙道:“正是。泉水从竹林西北角的石缝中涌出,汇集为一小潭,再引渠而下。书院用水,多赖此泉。”

“明日去看看泉眼和水潭。”余檀道,又问,“书院中可有在此侍奉超过三十年的老仆?或是对本地旧闻熟悉的长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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