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灯舟照夜,棋局难明

余檀终于发现,所有看似自主的抉择都是陛下精心铺就的棋路。

她的才智越高,就越是一枚趁手的棋子。

可当最后一步杀招落下,棋子才惊觉自己已在局中,退无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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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灯幽幽,顺水而下,在沉沉的夜色里曳出几点暖黄的光晕,渐渐没入远处更深的黑暗。水面倒映着客栈窗口零星的灯火,也倒映着余檀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看着最后一盏灯漂远,指尖残留着粗糙灯纸和墨迹的触感。

林梧桐站在她身后几步远,抱着手臂,夜风吹动她未干透的衣摆,上面的墨渍在昏暗光线下像是更深的阴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她语气说不上是讥诮还是别的什么,“余大人倒有闲情逸致。”

“死了的,总该有个去处。”余檀没回头,声音平平,“无论值不值得。”

林梧桐走近了些,和她并肩望着流淌的河水。“那团黑气,你打算怎么处置?带回京,交给陛下邀功?”

“功?”余檀极轻地笑了一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梧桐,你觉得杼村这潭水,我们摸到底了吗?”

林梧桐侧目看她。余檀脸上已洗净了昨日的胡闹痕迹,此刻只有一种近乎疲倦的清明。“那女鬼……或者说那女子,执念深重,手段诡异,但她说的,未必全是疯话。金立明妻子何洛的死,街坊邻里的讳莫如深,还有茶园那笔十四年前被高价买断、不记名的消息……桩桩件件,可都不像是一个含冤女子化为厉鬼报复就能全部囊括的。”

“你怀疑背后还有人?或者……有别的势力插手?”林梧桐眉头蹙起,“可那女子已魂飞魄散,线索也断了。”

“线索从来不在一个死物身上。”余檀转过身,面朝客栈方向,那里,宁蒙房间的灯还亮着,映出他趴在桌上、惊魂未定写文书的剪影。“在活人嘴里,在看似无关的细节里,在那些‘巧合’里。”

她抬步往回走,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带着料峭的寒意:“陛下派你我前来,真的只是为了一桩‘诡事’?杼村偏居一隅,就算真有厉鬼索命,何须劳动京中专人?甚至……让你我同行。”

林梧桐心头一跳,跟上她的步伐:“你什么意思?”

余檀在客栈门槛前停住,回头看她,眼中映着门内昏黄的光,却没什么温度:“意思就是,从出城那日起,我们走的每一步,或许都有人看着,算着。包括我摔下悬崖没死,包括村里人集体的沉默和敌意,也包括……今夜我们能‘恰好’逼出那女子的真身,了结此事。”

“你是说……”林梧桐压低了声音,眼底泛起惊疑,“陛下他……?”

“我什么也没说。”余檀打断她,迈步进了客栈,“只是觉得,回京的路,未必比来时轻松。宁蒙吓破了胆,文书怎么写,路上‘可能’遇到什么,都得仔细掂量。”

她语气里的某种笃定和深藏的冷意,让林梧桐脊背掠过一丝寒意。那不是对鬼神的惧怕,而是对某种更庞大、更无形之物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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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路程果然不太平。

先是宁蒙整理的案卷文书,在驿站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所幸余檀早有预料,关键部分另存了暗档。接着是途经一处峡谷时,遭遇了绝非普通山匪的伏击,对方手段狠辣,目标明确,直指他们携带的“证物”——主要是余檀收取的那团代表杼村恶念的黑气,以及她私下另录的几页手札。林梧桐和余檀身上都添了新伤,宁蒙更是差点折了一条胳膊。

“冲着东西来的。”突围后,在一处隐蔽山洞处理伤口时,林梧桐喘着气,撕下衣摆绑住手臂渗血的划痕,脸色难看,“知道我们带了什么,知道我们走的路线。这不是巧合。”

余檀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因失血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初。她小心地检查着贴身藏好的黑气封印囊和手札,确认无误。“东西还在。对方急了,是好事。”

“好事?”宁蒙疼得龇牙咧嘴,闻言差点跳起来,“余大人,我们差点死在那儿!”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没死,就说明对方还没能一手遮天,或者……还没到必须让我们立刻闭嘴的时候。”余檀声音平稳,分析着,“袭击者训练有素,但并非死士,动手时略有顾忌,像是既要夺物,又不想把事态闹到不可收拾,惊动太多视线。这说明,指使他们的人,在京中恐怕也并非能完全肆无忌惮。”

林梧桐若有所思:“你是说,朝中有人不想我们回去?或者,不想我们带着这些东西回去?”

“或许是不想我们回去,或许……”余檀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一处磨损的纹路,“是想我们‘按照某种方式’回去。”

她想起离京前,紫宸殿内,皇帝将令牌交予她时,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余檀,你心思缜密,此次前去,不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务必查清根源,给百姓一个交代,也给朕……一个明白。”当时只觉是寻常勉励,如今串联起来,却品出几分异样。给“朕”一个明白?明白什么?杼村的冤情,还是……借杼村之事,搅动别的东西?

“宁蒙,”她忽然开口,“之前让你查茶园消息买家,虽无线索,但你可还记得,十四年前,朝中或京畿,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发生?尤其是与刑狱、民变或者……官员更迭相关的?”

宁蒙忍着疼,努力回想:“十四年前……那会儿我还小。不过好像听我爹提过一嘴,那年南边好像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流民聚集,后来被压下去了,具体为啥闹不记得。哦对了,好像那年前后,刑部和大理寺换过一批人,当时还挺轰动的,说是查出了什么陈年积案的纰漏……”

余檀与林梧桐交换了一个眼神。刑部、大理寺、流民、十四年前、茶园高价抹去的消息……看似散落的点,隐约有了连线的可能。

“先回京。”余檀撑起身子,牵动伤口,眉头微蹙,语气却斩钉截铁,“一切等见了陛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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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京城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三人风尘仆仆,带着伤,径直入宫复命。

紫宸殿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皇帝端坐御案之后,听完余檀简明扼要、却隐去部分猜测的禀报,又看了他们呈上的“官方”案卷以及那团被特殊符咒封存的漆黑气团。

“辛苦你们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将案卷放下,目光落在余檀脸上,“余檀,你这次做得很好,临危不乱,抽丝剥茧,不仅平息了地方诡患,更揭出了深藏的冤情。朕心甚慰。”

“臣分内之事。”余檀垂首。

“只是,”皇帝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了敲那份案卷,“按你们所说,那女子含冤化为厉鬼,操控村中恶念伤人,根源在于当年官府不作为、乡邻助纣为虐。此事虽了,但根源未除。杼村之事,恐非孤例。”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人:“朕欲成立‘察幽司’,专司稽查各地陈年冤案、诡奇之事,拨开迷雾,直抵真相。余檀,你此次表现出众,胆识智谋兼备,朕意由你领司正一职,林梧桐、宁蒙协助于你,直隶于朕,不受六部辖制。你们可愿意?”

殿内一时寂静。直隶皇帝,独立于原有官僚体系之外,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滔天的权柄。

宁蒙面露激动,林梧桐眼中也闪过惊讶与权衡。

余檀的心却在下沉。领司正,专查冤案诡事,直隶陛下……听起来是重用,是施展抱负的绝佳机会。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她刚刚开始怀疑杼村背后可能牵扯更广的时候?在她刚刚遭遇不明袭击之后?

她想起路上那些“巧合”,想起陛下那句“给朕一个明白”。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清晰:或许,从她被选中前往杼村开始,就注定要踏入这个名为“察幽司”的局。她的能力,她的性格,她对真相的执着,都是陛下计算好的棋子特性。杼村是试金石,也是导火索,陛下要借她的手,点燃某些早已堆积的干柴,烧向某些他想烧掉的目标。

而她,余檀,这枚自以为在自主行动的棋子,从始至终,都在棋手的掌心里。

“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振奋,“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皇帝满意地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此刻落在余檀眼里,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很好。察幽司初立,千头万绪。你们先下去好好休养,具体章程,朕会让人送到你府上。”

退出紫宸殿,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宁蒙兴奋地规划着未来,林梧桐若有所思,沉默着。

余檀抬起头,看着阴霾的天空。权柄是蜜糖,也是砒霜。陛下给了她一把锋利的刀,指向何处,却由不得她完全做主。她成了棋局中最显眼的那枚棋子,进退攻守,看似自主,实则每一步都牵扯着棋手的深意。

聪明才智?此刻她只觉这才智如同双刃剑,让她看得比旁人清楚些,却也让她更早体味到这清醒带来的寒意与沉重。

风起,卷起宫道上的落叶。前路莫测,棋局已开,执棋者高坐明堂,而她,退无可退。

能做的,或许只有在这既定的棋路中,尽可能看清更多,守住一些不该被彻底湮灭的东西,比如真相,比如……初心。

她握了握袖中那几页未呈上的手札,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带来细微却真实的痛感。

这局棋,她得下下去。但怎么下,或许还能争上一争。

紫宸殿外的汉白玉长阶沁着秋雨后的湿冷,一步步踏下去,足音空旷。宁蒙的兴奋像是隔了一层琉璃罩子,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林梧桐落后半步,目光几次掠过余檀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余檀袖中的指尖,轻轻捻着那几页私录的手札。纸是粗糙的桑皮纸,墨是她自己调的,带着一股苦涩的草木气,与殿内熏染的龙涎香格格不入。上面记录的,不只是杼村女鬼的泣诉,还有金立明家仆闪烁的眼神,村老谈及“十四年前”时骤然僵硬的嘴角,以及驿站丢失文书前夜,窗外那一声极轻的、不属于夜枭的振翅音。

“头儿,”宁蒙终于从封官的喜悦里稍微拔出点心神,揉着还隐隐作痛的胳膊,压低声音,“咱们这察幽司,衙门设在哪?人手从哪调?俸禄……”他顿了顿,似乎也觉得此时谈钱不太风雅,挠了挠头,“我是说,千头万绪的,从哪儿开始?”

“陛下既说了会送章程到府上,等着便是。”余檀语气平淡,目光掠过宫墙朱红的一角,那里,一只灰羽雀扑棱棱飞起,很快消失在重重殿宇的飞檐之后。“至于从哪儿开始……”

她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林梧桐。“梧桐,你即刻去一趟太医署,找相熟的医正,取些上好的金疮药和安神散。宁蒙这胳膊,夜里怕要疼得睡不安稳。再问问,有没有擅长处理陈年旧伤、或是毒物侵蚀痕迹的太医,留心着。”

林梧桐一怔:“现在?”随即了然。太医署不仅是疗伤之所,更是消息流转之处,官员健康状况、宫中隐秘伤病传闻,往往最先在那里露出端倪。余檀此举,一是真为宁蒙伤势,二也是为察幽司日后行事,先铺一条可能的信息暗线。

“是。”林梧桐应下,深深看了余檀一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那眼神里有关切,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余檀读懂了,林梧桐也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只是她选择先执行,疑问暂埋心底。

宁蒙咂咂嘴:“还是头儿想得周到。”

“周到?”余檀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不过是棋子该有的自觉罢了。走吧,先回府。你的伤,也得找个信得过的大夫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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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檀的府邸在城西,不算显赫,胜在清静。庭院里几丛秋菊开得正好,凌霜之色,平添几分孤倔。她刚换下沾染尘灰血渍的外袍,宫里太监便送来了皇帝亲批的察幽司章程,以及一道新的口谕。

章程写得详尽,权责清晰,直隶御前,可调动地方少量戍卫协助,有急事甚至可叩宫门。恩宠之隆,令人侧目。随同送来的,还有一面玄铁令牌,触手生寒,正面阴刻“察幽”二字,背面是蟠龙暗纹。

传口谕的太监面色白净,声音不高不低:“陛下说,余司正新官上任,本应多休整几日。但恰逢京郊‘鼓山书院’递上来一封急报,事涉怪异,地方处理不了,已有些不利于朝廷的流言。陛下想着,察幽司既立,此事正可作为首案,一来彰显朝廷关切,二来也让司正练练手。案卷在此,陛下望司正能尽快查明缘由,平息物议。”

太监将一份加印的卷宗放下,躬身退走。

余檀拿起卷宗,并未立即打开。练练手?平息物议?鼓山书院她略有耳闻,是京畿颇有清誉的一所书院,山长曾是翰林院退下来的老学士,一向远离朝堂纷争。书院的“怪异”,能惊动皇帝,直接点名初立的察幽司接手?

她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秋凉的风灌入,带着隔壁灶间飘来的淡淡药香——宁蒙正在熬药。那苦涩的气味,此刻闻来,竟有几分提神醒脑。

展开卷宗,字迹工整,是书院山长亲笔所写,措辞文雅却难掩惊惶。事情始于半月前,书院后山一片名为“静思林”的竹林,接连有学生昏厥其中,醒来后皆言恍惚见一白衣女子身影,问之不答,近之则失。起初只当是学生课业劳累,眼目昏花,可后来,昏厥的学生身上开始出现诡异的淡绿色斑纹,如竹叶脉络,大夫束手无策。更奇的是,这些学生昏厥时,手中常握有一片枯黄竹叶,叶上用极细的针孔刺出难以辨认的纹样。书院自查无果,封锁了消息,但昏厥之事仍不时发生,恐慌蔓延,已有学生称病归家,谣言四起,有说书院风水冲撞,有说前朝孤魂索命,更有暗指朝廷教化不力,致生妖孽。

案卷末尾,附着几张描摹的竹叶纹样拓片,线条曲折盘绕,似字非字,似图非图。

余檀的手指抚过那些拓片,冰凉的纸面下,似乎能感受到某种微弱的、不祥的韵律。竹林,女子,昏厥,叶脉斑纹,针孔密语……这背后,是人祸,还是当真牵扯了非人之物?

皇帝将此案交给她,真是仅仅因为察幽司“专业对口”?

她想起杼村那女子消散前不甘的眼神,想起陛下御座上莫测的神情。鼓山书院……那里藏着的,会是另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往事,另一个等待点燃的火药桶么?

“头儿!”宁蒙端着药碗,一瘸一拐地进来,脸上因兴奋和药气泛着红,“宫里来人了?是不是有案子了?”他瞥见余檀手中的卷宗,眼睛一亮。

林梧桐也随后踏入,手里拿着几个药瓶,神色已恢复平日的冷静,只是眼底残留着一丝从太医署带回的凝重。她将药瓶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卷宗上:“鼓山书院?”

“嗯。”余檀将卷宗推过去,“你们看看。陛下钦点,我们的第一桩案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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