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莫大的信任,也是极重的责任。周砚再次叩首,声音哽咽:“老臣……领旨!”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回那满地的青玉碎片上,沉默片刻
“退下吧”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把这里……收拾干净”
百官如蒙大赦,叩首谢恩,屏着呼吸,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生怕衣袍的摩擦声都会惊扰圣心
空旷的大殿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皇帝独自坐在御座上,身影被高大的龙椅衬得有些孤寂。他望着殿外渐沉的暮色,许久,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飘散在带着墨香和尘埃的空气里,无人听见
一名贴身内侍悄无声息地上前,想要收拾地上的碎片
“别动”
皇帝阻止了他
“就让它在那儿放着”
内侍躬身退到阴影里
皇帝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尖锐的碎片上,仿佛在审视一件祭品,又或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这满朝朱紫依旧会山呼万岁,奏章依旧会雪片般飞来。但有些人,今晚注定是无法入眠了
而他,也同样无法安枕。桌案的另一端,另一份关于边境军粮短缺的密报,正被一方玄铁虎符静静压着,等待他的决断
大殿的门被最后一位退出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合上,沉重的声响在空旷中回荡,最终归于沉寂。先前还跪满了朱紫公卿的玉阶,此刻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满地狼藉的青玉碎片
皇帝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靠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鳞雕刻。脸上那慑人的威严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他闭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内侍首领王瑾悄步上前,无声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奏折。他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王瑾”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老奴在”王瑾立刻停下动作,躬身回应
“去查查,那株半人高的东海珊瑚,是谁送到张之谦府上的。”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还有,近三个月,与工部漕船营造相关的所有往来账目,暗中抄录一份给朕”
“是,老奴明白。”王瑾垂首,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陛下的怒火从未真正平息,它只是化为了更冷的冰,更深的筹谋
皇帝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份被玄铁虎符压着的边境密报上。他伸手拿起,再次展开。北境苦寒,军粮短缺已非一日,守将的奏报字字沉重,言及士兵面有菜色,战马掉膘。方才他借黄河水患发作,是敲山震虎,清理内蠹;而这军报,则是悬在国门之上的利剑,关乎存亡
“户部……”他低声自语,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张之谦方才吓得魂不附体,但能否真正从国库那团乱麻里挤出钱粮,还是未知之数。即便挤出来了,经过层层盘剥,又能有多少真正送到边关将士手中?
他提起朱笔,在密报的空白处批阅,字迹锐利如刀
“准其所请,先行调拨京畿常平仓存粮三万石,火速运往北境。着兵部、户部协同办理,延误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批完,他并未放下笔,沉吟片刻,又添上一行小字
“另,着皇城司暗卫,随粮队同行,监察沿途一切事宜,直报于朕”
这是另一重保险,也是一把藏在暗处的刀
处理完这件紧急军务,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摊青玉碎片
“让人来,收了吧”他淡淡吩咐
王瑾立刻示意,两个小内侍捧着玉盘和锦布,战战兢兢地上前,将每一块碎片都仔细拾起。清脆的碰撞声在殿内格外清晰
“陛下,这碎片……”王瑾试探地问
“找个手艺好的匠人,看看能否改制为其他物件。若不能,便收入库中”皇帝顿了顿,“让它时刻提醒朕,也提醒你们
“是”
碎片被收走,金砖地面光洁如初,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但空气中那无形无质压力,却并未消散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宫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如同飘摇的星火。远处,依稀传来宫墙外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长而寂寥
他知道,今夜,这偌大的宫城里,注定有许多人无眠。张之谦会在府中如何筹钱如何后怕,周砚会如何挑灯夜战拟定巡查章程,那些心中有鬼的官员又会如何辗转反侧……而他,同样无法安枕
边境的烽火,腹地的水患,朝堂的倾轧,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在这九重宫阙的最高处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转身走回御案案上,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折,等待他的朱批
“陛下!”余檀开口说着
“兼顾皇后不周,罚俸半年!去皇后面前跪着,皇后什么时候好了再起来”
“是!”
王瑾跟在陛下身边走着“陛下,时候不早了!再为国事劳累也不能不顾惜龙体啊”
“身为一国君主,若连百姓的安稳都做不到!朕这君,做的不安心!”
朱笔搁回青玉笔山,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皇帝看着那份批阅好的军报被王瑾小心吹干墨迹,用镇纸压好,等待明日发出。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烛火不安地跃动,将他伏案的身影在身后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没有立刻去碰下一份奏章,而是将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龙椅里,微微合上眼。殿内熏香清冷,是提神的龙脑,却压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白日里雷霆震怒耗费了他太多心神,此刻静下来,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王瑾无声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瓷盏边缘升腾起袅袅白汽
皇帝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那一点暖意。他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静静放着一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文书——封皮是普通的青纸,没有题签,没有印鉴。那是皇城司直递的密报,不经任何人之手
他放下茶盏,拿起那份密报,拆开火漆。里面的字迹小而清晰,记录着某些官员在退朝后的动向:谁与谁在宫门外交换了眼色,谁的轿子绕道去了谁的府邸后门,谁家连夜有马车载着箱笼出城……字里行间,是水面下的暗流,在他那场风暴之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涌动得更加湍急
他看得极慢,每一个名字都在他心中掠过一道阴影。有些在他意料之中,有些则让他眼底的寒意更深了几分
“果然……”他几不可闻地自语了一声。清理积弊,如同剜肉补疮,总会牵动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
他将密报凑近烛火,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簌簌落下
“告诉下面的人,盯紧了。”他对阴影中的王瑾吩咐,声音低沉,“尤其是那几个,与漕运、工部关联深的。朕倒要看看,他们下一步想怎么走”
“老奴遵旨”王瑾躬身,身影几乎与殿内的昏暗融为一体
处理完这见不得光的一面,皇帝深吸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那堆积如山的公开奏章上。他随手拿起下一本,是御史弹劾某位勋贵纵奴行凶、强占民田的折子。再下一本,是地方官员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上贺表,字里行间满是阿谀奉承。国事民生,忠奸善恶,都浓缩在这一本本或沉重或轻浮的奏章里,等待他的裁决
他提起朱笔,蘸满了墨,开始批阅
对弹劾勋贵的折子,他批:“着刑部、大理寺会同审理,查明属实,依律严办,不得徇私”
对那花团锦簇的贺表,他只冷淡地画了一个圈,表示“已阅”,便丢到一旁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夜更深了,殿外的风声似乎也停歇了,万籁俱寂,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偶尔,他会停下来,揉一揉发涩的眼睛,或者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参茶抿上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批阅到一份关于江南织造提请增加明年丝绸贡赋的奏请。他看着上面罗列的各种名目和数字,眉头渐渐锁紧。江南富庶,但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再加赋税,恐生民变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即否决,而是批道:“着户部复核近年江南税赋及民生状况,据实议复,再行定夺”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在“充盈国库”和“休养民力”之间找到那个危险的平衡点
当他终于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放下笔时,窗外天际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青色,如同上好的宣纸被清水润开了一角。黎明将至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王瑾适时地上前,为他披上一件外袍
“陛下,已是五更天了,可要歇息片刻?再过一会儿,就该早朝了”
皇帝摇了摇头,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晨风立刻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驱散了殿内一夜的沉闷
他望着那抹逐渐扩大的天光,眼神复杂。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一轮的奏对、争执、算计也在等待着它。昨夜的血雨腥风仿佛只是一个序幕
“不必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给朕更衣,准备早朝”
他转身,背对着渐亮的晨曦,面容重新隐入殿内的阴影中,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里审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