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心鉴

寒潭的魔气虽被强行镇压,但那刺骨的阴冷仿佛已渗入骨髓。返回主殿的一路,师徒二人皆是无言。白浅跟在墨渊身后,目光落在前方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上,方才被他紧紧握住手腕的触感,以及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画面,如同炽热的烙印,灼烧着她的心神,比那潭底的魔气更让她无法平静。

殿内灯火通明,驱散了外间的严寒,却驱不散白浅心头的纷乱。她垂首立于下首,等待着师父的训示,或者……询问。询问她为何心神不宁,询问她与那心魔的纠缠。

然而,墨渊并未追问。他只是走到案几旁,提起那柄素青玉壶,斟了两杯热茶。氤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过来。”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方才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凶险战斗的波澜。

白浅依言上前,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双手接过他推来的茶杯。温热的触感自指尖传来,让她冰凉的指尖微微回暖。

“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墨渊端起自己那杯茶,并未饮用,只是静静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白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对方手段阴狠,目标明确,且对昆仑虚内部隐秘知之甚详。能同时做到这几点的……势力不多。”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墨渊,“弟子怀疑,并非外部势力潜入那么简单,或许……昆仑虚内部,亦有不稳之处。”

这是她基于前世记忆和今生观察得出的最大胆的猜测。前世师父的陨落,固然有夜华的设计,但若无人里应外合,事情未必能如此顺利。

墨渊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凝重所取代。他并未肯定,也未曾否定,只是淡淡道:“树大招风。昆仑虚沉寂七万年,如今重立山门,各方势力渗透,在所难免。”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白浅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师父对徒弟的审视,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锐利。

“十七,”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外患虽急,内忧更甚。心若不定,剑便不稳。今日寒潭之下,你之心魔,因何而起?”

他终于还是问到了这里。

白浅的心猛地一紧,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指节泛白。她该如何回答?难道要说,是因为对师父您生了不该有的妄念,是因为恐惧再次失去您,是因为那纠缠不休的前世业障?

不能言说的秘密如同枷锁,扼住了她的喉咙。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挣扎,墨渊的眸色深了深。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白浅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她不能提及重生,不能提及对夜华的恨,那剩下的,能说的……

她猛地抬起头,撞上墨渊那仿佛能容纳星海却又洞悉一切的眼眸,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骤然涌上心头。或许,她可以换一种方式,诉说部分真相。

“弟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弟子近日,常感惶恐。”

墨渊眉峰微动:“惶恐何事?”

“惶恐……力有不逮,无法为师父分忧;惶恐……世事无常,恐再生变故,重蹈……”她的话语戛然而止,那个“覆辙”二字死死卡在喉间,带着前世家破人亡、师陨苍生的血腥气,让她浑身发冷,眼底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猩红,那是属于前末世魔尊的戾气,虽只是一闪而逝,却如何能逃过墨渊的眼睛。

墨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强装镇定下的惊悸,看着她眼底那深埋的、与年龄和阅历不符的巨大痛苦与恐惧。他没有追问那未尽的“重蹈”是什么,只是缓缓道:“所以,你急于提升实力,甚至不惜冒险修炼那不合自身的霸道剑诀,以致心魔丛生?”

白浅抿紧嘴唇,默认了。

“痴儿。”一声轻叹,几不可闻,却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白浅紧绷的心弦。

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白浅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将白浅完全笼罩。属于他的、清冽而沉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白浅的心跳骤然失控。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虚虚地拂过她的头顶,如同她还是昆仑虚上那个年少顽劣的小弟子。

“力量,并非护身唯一的凭借。心有挂碍,便生恐惧;心有执着,便生魔障。”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十七,你需明白,无论未来如何,无论发生何事,为师在,昆仑虚在。”

“师父在,昆仑虚在。”

这简单的八个字,如同最坚固的壁垒,瞬间击溃了白浅所有强撑的防线。一直压抑的委屈、恐惧、以及那无法言说的爱恋,在这一刻汹涌而出,化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她不再是那个历劫归来的青丘女君,不再是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归来者,她只是他的十七,在他面前,脆弱得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无声地哭泣着。

墨渊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一下,又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她宣泄着情绪。殿内灯火摇曳,将师徒二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静谧而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白浅的哭声渐渐止歇,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却也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师父。

墨渊也正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狼狈却真实的模样。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沉静的、包容一切的温和,以及……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极为复杂的,类似……怜惜的情绪?

她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师……师父……”她哽咽着,声音沙哑。

墨渊收回手,转身走回案几后,重新坐下,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温情只是她的错觉。

“哭够了,便去休息。”他淡淡道,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明日,随我去加固后山封印。”

“是。”白浅低低应了一声,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起身行礼,退出了大殿。

走出殿门,昆仑虚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在她湿润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凉意。她回头望去,殿内那盏长明灯依旧亮着,如同指引归途的星辰。

她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不再是一片冰封的荒原,而是涌动着一股温热的、名为希望的暖流。

师父他……是否也并非全然无意?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芽,在她心中悄然生长。

而殿内,墨渊望着白浅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着,那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冷却他心头那丝异样的波动。

他的小十七,心里藏着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重。那沉重的痛苦与恐惧,那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师徒界限的依赖与情愫……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寒潭边,她即将被魔爪击中时,自己那瞬间几乎停滞的心跳,以及那不顾一切想要将她护在身后的本能。

这,仅仅只是师徒之情吗?

墨渊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深沉的晦暗。

有些界限,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第十八章 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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