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笔
峪州城的春日短暂得像一场错觉,刚有几分暖意,北方便传来紧急军情——敌军主力有异动,似要大举南下,兵锋直指峪州一线!城中的气氛骤然紧张到极致,兵士调动频繁,城门盘查严苛到近乎风声鹤唳。
这日黄昏,贺应维一身戎装未卸,带着满身尘土与肃杀之气回到当铺,眉宇凝重。他递给祝铮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沉声道:“最迟后天,大军压境。峪州……恐难久守。我们必须早作打算。”
祝铮的心猛地一沉,接过密函的手有些发抖。虽然早有预料,但真到了这一刻,绝望还是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她张了张嘴,想问“怎么办”,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赵五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像是跑着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巴掌大的旧布包。
“李掌柜!贺公子!”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快速扫过贺应维未卸的佩剑和祝铮手中那封密函,面色一沉,似乎印证了某种猜测。
“赵五?你怎么来了?”祝铮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赵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步走到桌前,将那个旧布包郑重地放在桌上,推向祝铮。
“李掌柜,贺公子,”他抬起头,目光依次看过祝铮和贺应维,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躲闪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感激、决绝、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大恩不言谢!赵五……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祝铮心头一紧,现在兵荒马乱,他能去哪里?
贺应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锐利地盯着赵五,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的真实想法。
赵五避开贺应维的目光,对着祝铮,扯出一个极其艰难的笑容,这笑容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去……我该去的地方。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不能……再连累你们了。”
他后退一步,对着祝铮和贺应维,深深一揖到地,久久没有起身。再抬头时,眼圈是红的,却没有眼泪。
“保重!”
说完这两个字,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当铺,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口,快得让祝铮来不及再问一句。
祝铮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她。她低头,看向桌上那个旧布包。
贺应维走上前,拿起布包,解开系扣,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封墨迹崭新的信,信封上赫然是三个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凌厉气势的字——赵青武。
祝铮瞳孔猛缩。赵青武!这才是他的真名!
贺应维展开信纸,祝铮凑过去看。信上的字迹与赵五(赵青武)平日表现出的温吞谨慎截然不同,铁画银钩,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锋芒和……死志。
“李掌柜、贺公子尊鉴:
青武欺瞒日久,罪该万死。 吾非书生赵五,乃北境抚远将军赵破之遗孤,赵青武。家父遭奸佞构陷,满门蒙难,唯青武一人携血书与通敌铁证逃出,欲上京鸣冤。然贼势滔天,一路追杀,幸得二位仗义收留,活命之恩,重于泰山。
敌军此次南下,实为朝中内奸与敌酋合谋,欲陷峪州于死地,进而动摇国本。 青武苟活至今,非为偷生,乃为揭此阴谋,以正视听。今时机已至,证据藏匿之处,已绘于附图。青武此去,当以身为饵,引开追兵视线。若苍天有眼,或可助峪州暂脱困局,亦为二位洗脱窝藏‘钦犯’之嫌。
此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期。 身无长物,唯留家传玉佩一枚,聊表寸心,望勿推拒。钱财些许,助掌柜周济巷邻。
二位高义,青武来世再报。 切勿挂念,亦勿寻我。
乱世保重。
罪人 赵青武 绝笔
又及:贺公子,李掌柜外柔内刚,重情义,易心软,望公子多加看护,青武于九泉之下,亦感念大德。”
信纸从贺应维手中滑落,他脸色铁青,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他早知此子不凡,却未料其身世如此惨烈,背负如此血海深仇,最终竟选择以此种惨烈方式了结!
祝铮早已泪流满面,她颤抖着拿起那块随着信一起留下的、触手温润的青色玉佩,仿佛还能感受到少年离去时残存的体温。她想起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他帮忙记账时认真的侧脸,想起他接过烤红薯时亮晶晶的眼神……那个她以为只是胆小、需要庇护的少年,竟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去和决绝的未来!
祝铮哽咽着,心痛得无法呼吸。他竟以为他的存在是连累?他竟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们?!
贺应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捡起地上的信,仔细折好,连同那块玉佩一起,紧紧攥在手心。
“他是赵青武”贺应维的声音沙哑而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他是赵破的儿子。”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有少年单骑引敌、慷慨赴死的决绝身影。
“这笔账,我会记着。”贺应维一字一顿,如同誓言。
夜色吞没了少年的踪迹,也带来了更浓的战争阴云。赵青武用他的方式,为这座城,也为收留他的人,迎来了最后的倒计时。而他的牺牲,如同投入暗夜的火种,必将点燃更猛烈的烈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