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时近清明,连绵的雨丝取代了凛冽的寒风,淅淅沥沥地笼罩着峪州城。雨水洗刷着冬日的污浊,却也带来了浸入骨髓的湿冷,和一种无声的哀戚。
泥鳅巷比往日更安静了些。往年这个时候,再穷苦的人家,也会想办法备些纸钱,去城外乱葬岗或十字路口给故去的亲人烧一烧。可今年,饿殍遍野,活着尚且艰难,死亡成了太过寻常的事,寻常到连悲伤都显得奢侈。许多人只是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祝铮起得很早。她翻找出之前攒下的一些粗糙黄纸,又寻了块木炭,坐在柜台后,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地裁着、折着。她没有亲人可祭奠在这个世界,但心里堵得慌。柳丫小小的坟茔,还有这半年来看过的太多无声无息的死亡,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
贺应维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来时,正看到祝铮对着那一叠歪歪扭扭的纸钱发呆,侧脸在潮湿的晨光里显得有些模糊。
“下雨了,路滑。”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带着雨水的湿气。
祝铮回过神,看了看他肩头深色的水渍,没说什么,只默默倒了一碗热水推过去。
贺应维接过,却没喝,目光落在那些纸钱上:“要出去?”
“嗯,”祝铮低头继续折着,“去看看柳丫。再……给这半年巷子里没了的人,烧点。”
贺应维沉默片刻,道:“我陪你。”
雨不算大,但绵密得恼人。两人共撑着一把油纸伞,贺应维撑着,伞面大部分倾向祝铮一侧。泥鳅巷通往城外的小路泥泞不堪,祝铮深一脚浅一脚,贺应维不时伸手虚扶一下,手臂沉稳有力。
柳丫的坟前,泥土被雨水浸润,显得那座小土包更加孤零零。祝铮蹲下身,将带来的几个小小的、不成形的青团(她试着做的,失败了)和那叠纸钱放下。她没有哭,她的眼泪早就在冬天流干了,只是用手指细细拂去墓碑上的水珠和泥点,就像曾经拂去柳丫脸上的灰尘一样。
“柳丫,阿姐来看你了。”她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下雨了,冷不冷?给你带了点吃的,虽然不好看……在那边,别饿着肚子。”
……
贺应维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伞稳稳地撑着,替她挡开风雨。他看着祝铮单薄的背影,心中酸涩难言。他想起那个总爱怯生生叫他“贵人哥哥”、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蹲下身,费力地在潮湿的空气里点燃了纸钱。
橘黄色的火苗在雨中跳跃起来,吞噬着单薄的纸张,腾起一股带着湿气的青烟,旋即在细雨中消散。祝铮看着那火光,眼神有些空茫。
离开柳丫的坟,他们又走到乱葬岗边缘,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地方,将剩下的纸钱尽数点燃。火光照亮雨中荒芜的景色和无数无名的坟冢。祝铮看着那熊熊的火光,忽然低声道:“这世道,死太容易,活太难。”
贺应维看着火光映照下她平静却坚毅的侧脸,缓缓道:“所以,活着的人,更得好好活。”
回程的路上,雨渐渐小了,变成若有若无的雨丝。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脚步踩在泥水里的声音。快到巷口时,他们看到赵五独自一人,蹲在巷子角落一个偏僻的屋檐下,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小叠显然是精心裁制的纸钱,他正小心翼翼地用身体挡着风,试图点燃。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看上去有些狼狈,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看到他们,赵五慌忙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到。
祝铮心里叹了口气。这人,估计也是祭奠亲人,又怕给人添麻烦,才躲到这里。
“躲这儿干什么,风大,点得着吗?”祝铮语气如常,带着点责备,“回铺子里去,门口有地方。”
赵五愣了一下,看了看祝铮,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贺应维,低声道:“不、不用了,李掌柜,我这就好……”
贺应维的目光扫过赵五手中那叠明显精致许多的纸钱,又落在他湿透的肩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过来。”
赵五身体一僵,迟疑地看向祝铮。
祝铮冲他点点头:“听他的。”
回到当铺,祝铮找来干布让赵五擦头发,又给他倒了碗热水。贺应维则站在门口,看着渐渐停歇的雨,背影挺拔却透着孤寂。
赵五捧着碗,小口喝着热水,暖和过来,才低声道:“谢谢李掌柜,谢谢贺公子。”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是……家母的忌日,也在清明前后。”
祝铮和贺应维都沉默着。他们都知道,赵五的身份绝不简单,这“家母”恐怕也非寻常妇人。但此刻,没人追问。
“活着的人,好好活。”祝铮把贺应维刚才的话,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赵五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贺应维转过身,目光掠过赵五依旧带着悲戚的脸庞,最后落在祝铮身上。雨后的天光透过云层,微弱地照亮了当铺。三人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对逝者的共同哀悼和对生之艰难的深刻理解的沉默,缓缓流淌。
清明雨上,生者继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