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坛子
赵五在泥鳅巷的恒通当铺暂时住了下来。他的伤势在祝铮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转。虽然依旧清瘦苍白,但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形销骨立。
随着身体恢复,他性格里的一些特质也渐渐显露出来。他确实话不多,甚至有些过分的安静,但并非贺应维那种冷漠。祝铮忙碌时,他会默默地将散乱的物品归置整齐;看到有孩子在外面玩耍摔倒了,他会上前扶起,动作有些笨拙,带着一种天然的善意。他识文断字,偶尔会教巷子里几个好奇的孩子认自己的名字,指尖在沙地上划动,在阳光下显得专注柔和。
这些,祝铮都看在眼里。她觉得赵五像个迷路的小孩子,安静,懂事,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讨好,让人不忍心苛责。她对他更多是出于本能的怜悯和一份“既然救了就要负责到底”的心态,照顾起来自然更加细致。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暖融融的。祝铮在门口支起小桌,整理一批刚收来的旧书。赵五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安静地帮她将有些潮润的书页一页页小心分开、晾晒。他的手指修长,动作轻缓,生怕弄坏了脆弱的纸张。
贺应维处理完军务过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祝铮挽着袖子,额发被汗水沾湿,正低头专注地给一本书修补破损的封面;赵五就在她身侧,微微侧身向着她,手里拿着另一本书,偶尔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想帮忙又不知如何开口,阳光给他清瘦的侧影镀上一层柔光,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气氛却有种莫名的……和谐。
贺应维的脚步顿在巷口,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冒了出来。他抿了抿嘴,迈步走过去。
“贺公子。”赵五最先看到他,立刻站起身,习惯性地垂下眼睑,姿态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祝铮闻声抬头,看到贺应维,脸上自然露出笑容:“你来啦?正好,帮我把那摞重的搬进去。”她指挥得理所当然。
贺应维“嗯”了一声,没看赵五,径直过去搬书。动作间,他的手臂不经意地擦过祝铮的肩膀。祝铮没在意,继续低头忙活。贺应维却感觉那轻微的触感格外清晰,他下意识地瞥了赵五一眼。
赵五正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自己脚面上,似乎对刚才的“擦肩而过”毫无所觉。
贺应维心里更郁闷了。这人要么是太迟钝,要么就是……太会装。
傍晚,祝铮熬了一锅野菜粥,里面难得地放了一点腊肉丁,香气扑鼻。三人围坐在小桌旁吃饭。祝铮习惯性地给伤势初愈的赵五多盛了些干货:“你多吃点,伤才好得快。”
赵五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碗,脸颊微红,低声道:“多谢李掌柜。”
贺应维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然后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碗里一块明显的腊肉夹到了祝铮碗里。
祝铮一愣,莫名其妙:“干嘛?你自己吃啊。”
“瘦了,多吃点。”贺应维语气平淡,眼神却看向赵五,仿佛在说“看,我夹的”。
赵五正低头小心地吹着滚烫的粥,完全没接收到这无声的“宣示”,只觉得贺公子今天好像格外……严肃?
饭后,赵五主动收拾碗筷去洗。贺应维和祝铮站在门口说话。
“他恢复得不错,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贺应维看着在井边笨拙刷碗的赵五背影,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那边听到,“城东刘记书铺好像缺个抄书的,虽然钱少,但能糊口。”
祝铮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也是,有个营生,他也能安心些。我明天去问问……”
“不必劳烦李掌柜!”赵五突然转过身,手上还沾着泡沫,语气有些急,“我、我明日自己去问就好!已经叨扰甚多,不能再给掌柜添麻烦!”他看向祝铮的眼神满是感激和不愿再添负担的坚持。
祝铮见他如此,便点点头:“那行,你自己去试试也好。”
贺应维看着赵五那副“坚决不麻烦祝铮”的样子,又看看祝铮一脸“孩子懂事”的欣慰表情,胸口那团闷气简直无处发泄。他冷着脸,转身进了屋。
赵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无措地看向祝铮:“贺公子……是不是不高兴了?”
祝铮摆摆手,浑不在意:“他就那样,天天板着脸,军务忙的,别理他。”
赵五“哦”了一声,似懂非懂,继续低头刷碗,心里却琢磨着:贺公子好像确实……不太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白吃白住吗?还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而屋内的贺应维,听着外面祝铮对赵五那带着点护短的解释,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觉得自己这些莫名的情绪简直毫无道理,却又控制不住。他甚至有点恼火赵五那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这种微妙的气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持续着。贺应维会有意无意地隔开赵五和祝铮的距离,赵五则愈发谨慎地减少与祝铮的单独接触,甚至有点躲着贺应维。祝铮偶尔会感觉两人之间有点怪,但忙碌的生活让她无暇深究,只当是贺应维天性冷肃,而赵五性格内向怕生。
直到几天后,赵五从书铺回来,带回一个用第一次挣到的微薄工钱买的、虽然粗糙却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第一时间递到祝铮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说“李掌柜,给你吃”时,贺应维刚好踏进门。
那一刻,贺应维看着祝铮脸上露出的、带着点惊喜和慈爱(?或许是吧……)的笑容,再看看赵五那副全然信赖、带着点求表扬意味的神情,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某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