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寒关

永安二十七年,雁门关的雪比往年更烈,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将天地间染成一片苍茫。姜瑶跪在结冰的城楼下,大红嫁衣早已被雪水浸透,黏在单薄的身上,冻得她四肢发麻,可心口的寒意,却比这关外的风雪更甚。

她手中紧攥着一块鎏金令牌,令牌上“黎”字的纹路被指尖的温度焐得微暖,却暖不透那深入骨髓的绝望。这是三年前黎夜出征北境时,亲手交予她的信物。那时桃花灼灼,他一身银甲映着春光,于姜府后花园的桃树下牵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羊脂玉镯,语气是化不开的温柔:“瑶瑶,此去北境,少则一年,多则三载,待我平定狼烟,便用这令牌换你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那时的黎夜,还是个初露锋芒的少年将军,眼底有星光闪烁,谈起家国天下时意气风发,看向她时却满是缱绻。姜瑶是京城姜家的嫡小姐,父亲官拜镇国大将军,兄长亦是军中翘楚,姜家手握重兵,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世家。而黎夜出身寒门,全凭一身武艺和赫赫战功才崭露头角,旁人都说他们门不当户不对,可姜瑶偏信他眼底的真诚,将那颗芳心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

她记得他最爱吃她亲手做的桃花酥,便每逢春日就亲手烘焙,托人送往边关;他说军中寒夜难捱,她便熬夜绣制带有桃花纹的护膝,一针一线都缝进思念;他来信说想念京城的月色,她便对着月亮许愿,盼着他早日归来。那些鸿雁传书的日子,字里行间的情意,是她漫长等待中唯一的慰藉。

可谁曾想,三年征战,他平定北境,成了举国称颂的护国大将军,而姜家,却成了新帝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新帝登基未满一年,根基未稳,忌惮姜家兵权过重,又怕黎夜功高震主、与姜家联姻后势力滔天,便罗织罪名,污蔑姜家通敌叛国。

圣旨下达的那日,京城大雪纷飞,姜家满门被围,父亲和兄长力战不降,最终血洒府门。她被侍卫押解着,一路北上,送往雁门关——新帝要让黎夜亲手处置她这个“通敌叛国”的姜家余孽,以此试探他的忠心。

城楼上,黎夜一身玄甲染血,腰间佩剑的剑穗还在随风飘荡,那是她当年亲手绣的红绒穗子,如今却沾染了不知是谁的鲜血。他站在风雪中,身姿挺拔如松,可那张曾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却冷得像一块寒冰,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沉沉的阴霾。

“姜氏通敌,罪该万死,”他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念在你曾与我有过旧情,赐你全尸,自缢吧。”

姜瑶猛地抬头,望着城楼上的他,泪水终于冲破眼眶,顺着冻得发红的脸颊滑落,瞬间便结成了冰。“黎夜,”她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你我相识五载,相恋三载,你竟不信我姜家清白?不信我对你的心意?”

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有看她,只是对着身旁的侍卫沉声道:“拖下去。”

侍卫上前,粗鲁地架起姜瑶的胳膊。她挣扎着,目光死死地锁在他身上,想要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不舍与犹豫,可最终,只看到他决绝的侧脸。她忽然想起,出征前的那个夜晚,他悄悄潜入姜府,抱着她哭了很久,说“瑶瑶,此去凶险,若他日我不能护你周全,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那时她只当是他征战前的忧思,如今才明白,他早已预见了今日的结局。

是了,他身不由己。新帝以姜家残余族人的性命相胁,以边关数十万将士的安危相逼,他若不杀她,便是抗旨不尊,不仅姜家余孽难逃一死,他苦心守护的家国百姓,也可能再次陷入战火。她懂,她都懂,可懂了,心却更痛了。

“黎夜,”她停下挣扎,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曾说,我是你心尖上的玉,纯净无瑕,你会护我一生周全。如今,这玉要碎了,你真的不痛吗?”

城楼上的他身形猛地一僵,玄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他此刻破碎的心跳。他猛地转头,目光与她相撞,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眼底翻涌的痛苦与挣扎,可仅仅一瞬,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拖下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白绫被悬挂在城楼的横梁上,雪风卷着白绫,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悲凉。姜瑶最后望了一眼城楼上的身影,那个她爱了整整五年的男人,那个曾许她一生一世的将军,终究还是选择了江山,放弃了她。

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腕间的羊脂玉镯,这是她的陪嫁之物,也是他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玉镯冰凉,一如她此刻的心。她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年桃花宴上的场景,他于万花丛中牵住她的手,笑容温柔,语气坚定:“瑶瑶,此生非你不娶。”

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城楼上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似困兽悲鸣,又似心碎的声音。可那声音太轻,被风雪淹没,再也传不到她的耳中。

姜瑶的尸体被草草下葬在雁门关外的乱葬岗,没有墓碑,没有棺椁,只有一抔黄土,掩盖了她短暂而悲凉的一生。

三日后,黎夜班师回朝。新帝龙颜大悦,欲封他为并肩王,赐长公主为妻,让他权倾朝野。可他却拒了所有封赏,只求驻守雁门关,此生不再踏入京城半步。新帝虽有疑虑,却也乐得将这枚功高震主的棋子放在边关,便准了他的请求。

从此,雁门关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将军。他不再穿银甲,常年一身玄衣,镇守边关,杀伐果断,北境的蛮族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是,他再也没有笑过,眼底的星光彻底熄灭,只剩下化不开的哀伤与孤寂。

夜深人静时,他总会独自一人登上城楼,怀中抱着一个陈旧的锦盒。锦盒里,是半块碎裂的羊脂玉镯,另一半,随着姜瑶埋入了黄土。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玉镯上的裂痕,那是当年她为了救他,被刺客的刀划伤手腕时留下的痕迹,如今,却成了他们爱情最终的见证。

“瑶瑶,”他声音哽咽,混着关外的风雪,“我没有负天下,却负了你。”

他还记得,姜家被围那日,他在宫中拼死求情,新帝却冷笑一声,将姜瑶的发簪扔在他面前:“黎夜,要么杀了她,要么,我让姜家满门死无全尸,让你这三年的征战成果,毁于一旦。”

他别无选择。他是将军,肩上扛着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扛着天下百姓的安危,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情,让北境再次陷入战火。可他怎么能忘了,那个桃花树下的约定,那个为他绣护膝、做桃花酥的姑娘,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姜瑶。

每年桃花盛开的时节,他都会亲自下厨,做一碟桃花酥。可没有了她的手艺,桃花酥终究少了那份香甜,只剩下满口的苦涩。他会提着桃花酥,走到雁门关外的乱葬岗,对着茫茫黄土,一站便是一整天。风吹过,仿佛能听到她温柔的低语,可睁开眼,却只有漫天黄沙和无尽的思念。

有人说,将军守关三十年,终身未娶,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常常对着南方出神,那里是京城的方向,是姜家的方向,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永安五十七年,雁门关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已经年迈的黎夜,依旧穿着一身玄衣,登上了城楼。他的头发早已花白,身形也不再挺拔,可手中的锦盒,却依旧被护得极好。

他望着南方,眼中是化不开的哀伤。“瑶瑶,我要来找你了。”

这一年,黎夜病逝于雁门关,临终前,他嘱咐侍卫,将他与那半块玉镯一同下葬在雁门关外的乱葬岗,不必立碑,不必祭奠,只愿能陪在她身边,弥补这三十年的亏欠。

风雪依旧,雁门关的城楼巍峨矗立,见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也埋葬了一对有情人的悲怆。那碎了的玉镯,终究没能复原,就像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的从前。而那漫天风雪,年复一年,覆盖着城楼上的足迹,也覆盖着那段被时光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温柔。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