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映雪

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沈清辞跪在祠堂的蒲团上,青砖沁出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爬。香案上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摇晃,映着他身前立着的那道身影——苏晚凝,他的继母,也是他藏在心底三年,不敢言说的人。

苏晚凝嫁入沈府时刚满二十,比沈清辞只大五岁。彼时沈清辞的生母病逝半年,父亲沈毅安为稳固朝堂势力,迎娶了吏部尚书的庶女。新婚那日,沈清辞在回廊撞见她,她穿着正红的嫁衣,凤冠下的眉眼却带着几分疏离的淡,像覆着薄冰的湖面。他那时刚及冠,正是桀骜的年纪,只冷冷瞥了眼,便转身离去,认定她不过是父亲用来巩固地位、管束后宅的棋子。

可苏晚凝偏不按常理行事。她从不像其他继母那般苛待嫡子,也不刻意讨好。沈清辞读书到深夜,她会让人温一碗莲子羹,放在书房外的石阶上,从不多言;他冬夜练剑受了寒,她亲自去药房抓药,守着砂锅煎好,看着他喝下才走;就连他与父亲因政见不合争执,也是她在中间缓颊,既不违逆沈毅安,也护着沈清辞不被苛责。

沈清辞起初处处防备,羹汤让下人倒掉,药碗随手搁在一旁,对她的话更是充耳不闻。直到那年秋日围猎,他为追一只白狐坠入陷阱,腿骨摔裂,动弹不得。暮色四合,寒气渐浓,他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荒郊,却看见苏晚凝提着灯笼,踩着泥泞奔来。她力气小,无法将他拉出,便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守在陷阱边,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从清亮到嘶哑。后半夜,搜救的人赶到时,她的手冻得青紫,却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从那天起,沈清辞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缝。他开始喝她送来的羹汤,乖乖服下她煎的药,甚至会在她打理后花园时,站在不远处看一会儿。他发现她并非冷漠,只是习惯了收敛情绪。她会对着满园的月季轻声叹息,会在雪夜对着月亮发呆,眼底藏着他读不懂的忧愁。

情愫在无声中疯长,像藤蔓般缠绕着沈清辞的心脏。他开始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穿素色衣裙时,他觉得素雅;她着浅碧衣衫时,他觉得鲜活。他会故意在她面前晃悠,会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与她搭话,哪怕只是得到她一句简短的回应,也能让他欢喜许久。

苏晚凝并非毫无察觉。沈清辞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冰冷变成了灼热,那目光太过直白,让她心慌意乱。她是他的继母,这层身份像一道天堑,隔开了所有可能。她只能一次次避开他的视线,刻意疏远,甚至借故搬到别院小住了一段时日。

可命运偏要将两人推向更尴尬的境地。沈毅安奉命出使边疆,临走前将府中事务与沈清辞一并托付给苏晚凝。偌大的沈府,只剩他们二人和一众下人。那晚沈清辞处理完公务,在回廊遇见了苏晚凝。她正望着天上的满月,肩头微微耸动,似在哭泣。他忍不住上前,递上一方手帕。

“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晚凝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强装平静:“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是在想父亲?”沈清辞追问。

她摇摇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嫁入沈府,并非自愿。”

沈清辞心头一震。他从未想过,这场婚事背后还有隐情。

苏晚凝缓缓道来,她本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情投意合,约定待他考取功名便成婚。可父亲为了攀附沈毅安,硬生生拆散了他们,将她送入沈府。她的恋人得知后,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信。

“我守着这空荡的后宅,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重重砸在沈清辞心上。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情感,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嘶哑:“晚凝,我心悦你。”

苏晚凝浑身一僵,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眼神里满是惊恐与抗拒:“清辞,你糊涂!我是你继母,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我没糊涂!”沈清辞上前一步,逼近她,“你我之间,本就没有血缘,不过是名分束缚。若不是父亲,你我……”

“够了!”苏晚凝厉声打断他,“名分即天规,容不得半点僭越。你是沈家嫡子,前程似锦,莫要为了我,毁了自己。”她说完,转身就走,裙摆扫过石阶,留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清辞站在原地,心如刀割。他知道她的顾虑,可那份爱意早已在心底扎根,拔不掉,也断不了。

此后几日,苏晚凝刻意避开沈清辞,两人虽在同一府邸,却形同陌路。沈清辞心中郁结,借酒消愁。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竟闯入了苏晚凝的卧房。

烛火摇曳,苏晚凝正坐在窗前看书,见他闯进来,吓得脸色发白。“你出去!”她站起身,试图推开他。

沈清辞却一把将她抱住,酒气混着他身上的墨香,萦绕在她鼻尖。“晚凝,我放不下,我真的放不下。”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无助的孩子。

苏晚凝的身体僵住,她能感受到他的颤抖,也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爱意。她的心跳得飞快,理智与情感在心中激烈交战。她抬起手,想要推开他,却最终缓缓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一抱,彻底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防线。那晚之后,他们像偷情的恋人,在沈府的角落里寻找片刻的温存。他会在她的梳妆台上放上一支刚摘的月季,她会在他的书房里留下一张写着“少熬夜”的纸条。可欢愉的背后,是无尽的惶恐与不安。他们都知道,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便是万劫不复。

纸终究包不住火。沈毅安提前归来,撞见了两人在花园相拥的场景。那一刻,沈毅安的脸色铁青,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沈清辞身上。“畜生!”他气得浑身发抖,“我怎么养出你这样的逆子!”

沈清辞护住苏晚凝,任由马鞭落在自己身上,脊背很快便皮开肉绽。“父亲,是我的错,与晚凝无关,要罚便罚我。”

苏晚凝看着他背上的血痕,心如刀绞,她跪在沈毅安面前,磕着头:“大人,是妾身的错,是妾身引诱了清辞,求您饶了他,要杀要剐,妾身一人承担。”

沈毅安看着眼前这对男女,气得胸口发闷。他将沈清辞关入柴房,又将苏晚凝禁足在卧房。他本想将苏晚凝沉塘,可碍于吏部尚书的面子,最终还是决定将她送回老家,永世不得回京。

沈清辞得知消息后,在柴房里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看着前来送别的苏晚凝,她憔悴了许多,眼眶红肿。“清辞,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塞到他手中,“这是我贴身之物,你留着作个念想。”

“我不放手!”沈清辞紧紧攥着玉佩,泪水汹涌而出,“晚凝,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我们远走高飞。”

苏晚凝摇摇头,凄然一笑:“没有机会了。清辞,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沈清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如死灰。

沈毅安为了让沈清辞断了念想,很快便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礼部侍郎的千金。沈清辞拼死反抗,却被沈毅安打断了腿。他躺在床上,看着手中的玉佩,终日以泪洗面。

苏晚凝被送回老家后,不久便传来了她病逝的消息。据说她回去后便一病不起,临终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方手帕,正是当年沈清辞递给她的那方。

沈清辞得知噩耗,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拖着残腿,连夜赶到苏晚凝的老家,却只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坟墓。他跪在坟前,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后来,沈清辞还是娶了礼部侍郎的千金,却从未与她圆房。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凭借过人的才智,很快便身居高位。只是他再也没有笑过,终日穿着素色衣衫,书房里常年放着那枚玉佩。

某个雪夜,沈清辞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想起了那年围猎,她提着灯笼奔来的模样。他拿起玉佩,贴在胸口,泪水无声滑落。

青灯映着他孤寂的身影,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遗憾与思念,都掩埋在这片洁白之中。而那段禁忌的爱恋,终究成了他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疤,在无数个深夜,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惊艳了他的时光,也耗尽了他的余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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