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烬
古寺的莲花池,藏着一尾通了灵的红锦鲤。
它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只记得佛子玄尘初来那年,池里的白莲开得铺天盖地,少年僧袍胜雪,跪坐在青石上抄经,指尖捻着的狼毫划过宣纸,沙沙声落在水面,竟让它忘了摆尾。
玄尘是寺中百年难遇的佛子,眉眼清寂如月下寒松,六岁剃度,十二岁便能登坛讲法。他不爱与人亲近,每日做完早课,便会来莲池边静坐。有时抄经,有时诵经,有时只是望着池水发呆。红锦鲤总爱游到他脚边,露着艳红的脊背,看他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听他念诵经文——那些晦涩的字句,经他唇齿吐出,竟带着暖意,像春日融冰的溪水。
玄尘知晓这尾锦鲤不同寻常。他会摘下新鲜的莲蓬,剥出莲子抛进池里;雪天莲池结冰,他会特意凿开一块冰面,怕它闷坏。他从不说话,只是偶尔伸出手指,轻轻点一下水面,锦鲤便会凑上去,用唇瓣蹭他微凉的指尖,溅起细小的水花。那是玄尘难得流露的温柔,连方丈都说,这锦鲤是玄尘的尘缘劫。
玄尘十七岁那年,山下爆发战乱,流民四起,疫病横行。朝廷请寺中僧人下山祈福,超度亡灵,安抚民心。方丈选中了玄尘,说他功德深厚,能解万民苦难。玄尘临行前夜,又来到了莲池边。
月色如水,洒在他素白的僧袍上,映得他眉眼间添了几分落寞。他第一次对着锦鲤开口,声音清冽如泉水:“我此去,不知归期。你在此处,好生待着,莫要再近生人。”
锦鲤在水中急得打转,艳红的鳞片映着月光,泛着细碎的光。它想留住他,却只能一次次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僧袍,像无声的哀求。玄尘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它的脊背,带着佛家特有的悲悯:“世间苦难多,我需去渡人。你若有灵,便等我归来,再为你念一遍《往生咒》。”
他走后,锦鲤便守在池边,日日望着通往山下的路。池中的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菩提叶落了满池,又被僧人扫去。它不再吃僧人们投喂的食物,只是沉在池底,听着寺里的钟声,数着日子。
一年后,玄尘回来了。
只是他不再是那个清寂温润的佛子。他一身僧袍沾满血污与尘土,左臂空荡荡的,脸上添了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痕,原本清澈的眼眸,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疲惫。他是被抬回来的,气息奄奄,据说为了保护一群孤儿,他引开了乱兵,断了一臂,又染了疫病。
方丈耗尽功力为他续命,玄尘醒后,却再也不能说话,也不能诵经。他成了寺里最沉默的人,每日只做一件事——坐在莲池边,望着池水发呆。
锦鲤依旧游到他脚边,用唇瓣蹭他的手指,可他的指尖不再有暖意,只剩一片冰凉。它看到他眼中的悲悯渐渐被麻木取代,看到他抚摸疤痕时的茫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它想让他开心,便在水中翻跃,摆出各样的姿态,艳红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可玄尘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玄尘的身体日渐衰弱。方丈说,他是为救世人,耗损了太多功德与阳寿,怕是命不久矣。
玄尘最后一次坐在莲池边,已是深秋。池中的莲早已枯萎,只剩下残枝败叶。他靠在青石上,气息微弱,眼神却渐渐清明。他看着锦鲤,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当年初遇时那样。
他伸出仅剩的右手,颤抖着伸进水里。锦鲤立刻凑上去,紧紧贴着他的手掌。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它的鳞片,带着最后的温度。突然,他的手垂了下去,头歪向一边,再也没有动静。
锦鲤疯了一般跃出水面,一次次撞击着青石,艳红的鳞片落了一地,池水被染成淡红。它想叫他,想摇醒他,可它只是一尾鱼,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
寺里的僧人抬走了玄尘的遗体,火化后,将骨灰撒进了莲花池。方丈说,这是玄尘的遗愿,他想永远守着这方池,守着这尾陪了他多年的锦鲤。
锦鲤每日都在池中游弋,绕着那些混着骨灰的莲茎,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它不再跃出水面,不再追逐光影,只是沉在池底,望着池边的青石,望着那棵菩提。
岁月流转,古寺依旧,莲花池依旧。只是那尾艳红的锦鲤,渐渐褪去了鲜艳的颜色,变得灰白。它依旧守在池里,守着一个不会归来的人,守着一段未曾言说、未曾开始,便已落幕的缘。
池中的莲,每年依旧盛开,洁白的花瓣映着灰白的锦鲤,像一场无声的哀悼,跨越了生死,缠绕着莲池,直到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