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
沈清晏第一次见阿阮,是在江南三月的雨巷。她披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怀里抱着半篮新采的茶芽,雨水打湿她的发梢,像沾了露的柳枝。彼时他是奉旨南巡的御史,微服私访查盐商贪腐案,避雨时撞见她被地痞纠缠,便命随从解了围。
阿阮不能说话,只会睁着一双清澈如溪的眼,双手比划着道谢,指尖沾着的茶渍蹭在衣袖上,像晕开的墨。沈清晏见她眉眼干净,便将随身携带的碎银给了她,却被她摇头推回,反而从篮里捡了一小包烘干的茶叶,小心翼翼塞进他掌心,茶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沁人心脾。
往后几日,沈清晏总能在茶田或巷口遇见阿阮。她帮着年迈的阿婆采茶、晒茶,闲暇时便坐在田埂上,用树枝在泥地里写字。沈清晏渐渐知晓,她并非天生哑疾,而是幼时高烧伤了喉咙,虽不能言语,却识得些许字,性子也温顺沉静。
他查案之余,常找她说话,不管她能否回应,只是絮絮叨叨说着朝堂事、江湖趣闻。阿阮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眼神明亮如星。有时沈清晏故意逗她,说些俏皮话,她便会红了脸颊,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模样娇憨动人。
盐商案牵扯甚广,背后竟连着朝中重臣。沈清晏收集证据时遭人暗算,重伤昏迷在山林中。醒来时,他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阿阮正坐在床边,用棉签蘸着草药汁,轻轻擦拭他额头的伤口。见他睁眼,她眼中闪过惊喜,连忙起身,比划着要去煮药,脚步却有些踉跄——她为了找他,在山林里摔了好几跤,膝盖和手肘都缠着布条。
那段日子,阿阮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她会采来最嫩的野菜,熬成清甜的粥;会在他伤口疼得睡不着时,坐在床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虽无声音,却莫名让人安心。沈清晏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渐渐生出异样的情愫。他知自己身为御史,前途未卜,且身无长物,配不上这般纯净的姑娘,可目光却总忍不住追随着她。
伤愈之日,沈清晏将一枚随身佩戴的玉佩交给阿阮。玉佩是母亲遗物,温润通透,刻着“清晏”二字。他对她说:“待我查清此案,必回来寻你,此生不负。”阿阮握着玉佩,眼眶泛红,重重点头,在他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带着草药的微苦,却甜进了他心底。
沈清晏回京复命,凭借确凿证据扳倒了贪腐集团,官升三品。他满心欢喜地准备回乡接阿阮,却接到密报——盐商余党为报复,已派人前往江南,欲对他在意之人下手。
他星夜兼程赶回去,却只看到一片烧成灰烬的茅屋,阿婆倒在血泊中,早已没了气息。邻居说,那些人没找到沈清晏,便抓走了阿阮,临走时放了一把火。
沈清晏疯了一般四处寻找,最终在江边的悬崖下发现了她的踪迹。阿阮被绑在一棵枯树上,身上满是伤痕,青布衫被血浸透,怀里却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看到沈清晏,眼中先是狂喜,随即转为绝望,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泪水汹涌而出。
那些绑匪还在附近,见沈清晏到来,立刻围了上来。沈清晏武功虽不弱,却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且个个手持利刃。他拼尽全力斩杀数人,却也被砍中数刀,鲜血染红了官袍。
阿阮看着他倒下,眼中满是惊恐与痛苦。她突然挣脱了绳索——那绳索早已被她用牙齿咬得松动,只是一直强撑着等待沈清晏。她扑到沈清晏身边,挡在他身前,对着最靠近的绑匪,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喊:“走!”
那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决绝。绑匪一愣,随即挥刀砍向她。沈清晏眼睁睁看着刀刃刺入她的后背,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脸上,温热而粘稠。
他嘶吼着爬起来,抱住倒下的阿阮,声音颤抖:“阿阮,你怎么这么傻……”
阿阮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她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指尖冰凉。她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舍与爱恋,用尽力气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等我”,然后头一歪,永远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沈清晏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在悬崖边坐了一夜。天亮时,他亲手斩杀了所有余党,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会用清澈眼神看他、会默默为他煮药的哑女。
后来,沈清晏辞官归隐江南,在阿阮的坟前盖了一间小屋,守着那片茶田,守着那枚染血的玉佩。每年三月,雨巷依旧,茶田依旧,只是再也没有那个披着青布衫、眉眼干净的哑女,会在田埂上,用树枝写下他的名字。
他时常坐在坟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就像从前那样。风吹过茶田,沙沙作响,仿佛是她的回应,轻柔而遥远,却带着化不开的怅然与遗憾,缠绕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