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格5
“开小灶”
叶君珩*季之祜
自那个暮色四合、灵感迸发的下午之后，季之祜感觉自己和叶君珩之间，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微妙的联系。那不再是单纯的师生从属，也不是施舍与乞求，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在思维的孤岛上，遥遥相望却又彼此确认的灯火。
叶君珩的课堂对季之祜而言，早已褪去了需要忍耐的煎熬色彩，变成了一场充满挑战与惊喜的思维探险。他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这份沉默里浸透了追赶的渴望与主动汲取的专注。他会提前预习章节，带着自己初步理解（以及大量困惑）听讲，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紧紧追随着讲台上那个清隽从容的身影，试图捕捉每一个逻辑链条的衔接，每一个物理思想如昙花般乍现的闪光瞬间。
叶君珩自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质的变化。他依旧维持着课堂的绝对公平，提问时目光会平等地扫过每一张或期待或躲闪的面孔，不会给予季之祜任何形式上的特殊待遇。但偶尔，在阐述完某个精妙绝伦的物理图像，或者用极其简洁的模型化解了一道公认的难题后，他的视线会若有若无、极其自然地掠过那个靠窗的角落，与那双充满了专注、思索、有时还带着豁然开朗的明亮光芒的眼睛，在空中短暂相接。
那接触往往只有零点几秒，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季之祜每一次都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不是随意的扫视，而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里，引路人与艰难跋涉的追寻者之间，无需言语、心领神会的信号。这信号，比任何公开的表扬都更让他心跳加速，也更坚定了他的方向。
这天物理课结束，叶君珩如同往常一样，将粉笔头准确投入盒中，整理好教案，夹起那只深色的公文包，步履平稳地走向教室门口。经过季之祜的课桌时，他脚步未停，神情也未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经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座位。然而，就在他衣袂带风的瞬间，一个轻飘飘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米白色便签纸，从他修长的指间悄然滑落，像是秋日的一片羽，精准无误地掉在了季之祜摊开的、写满笔记的物理课本上。
季之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用眼角的余光紧紧追随着叶君珩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嘈杂的人流中，才飞快地、带着一种近乎做贼心虚的紧张，将那张仿佛带着体温的便签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迅速左右扫视，确认没有同学注意到这短暂而隐秘的交接，然后才像展开一件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便签。
纸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干净得只有一行打印出来的、清晰而冷静的书名与作者信息：
《物理学中的思想概念与起源》—— G. 霍尔顿
而在其下方，是一行手写的、他早已在黑板和作业本上熟悉无比的、风骨峭峻的字迹，那是独属于叶君珩的笔触：
“图书馆三楼，外文阅览区，索书号 O4-05/H97。”
季之祜盯着这张薄薄的纸片，反复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都像是用滚烫的烙铁刻进了他的脑海深处。这不是课本，也不是旨在提高应试能力的习题集，这是一本深入探讨物理思想源流与哲学背景的著作。叶君珩此举，不是在给他“开小灶”补基础，而是在向他悄然指引一条通往物理学科更深层、更迷人殿堂的路径，是在认可他具备了触碰物理学灵魂的初步资格。
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高度期许和 intellectual （智性）认同的“私相授受”，让季之祜的胸口被一种滚烫而饱胀的情绪瞬间填满，几乎要满溢出来。这比任何口头上的泛泛表扬都更具分量，更加珍贵。这意味着，在叶君珩那双洞察入微的眼睛里，他已经初步跨过了那个只配埋头打磨基础工具的阶段，有资格、也有潜力被引领着，去窥探一些更本质、更宏伟的风景了。
他极其郑重地将便签重新折好，边缘对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的古代卷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夹进物理课本的扉页里，紧贴着他刚刚开始认真书写的那一页。
从那天起，学校图书馆三楼那个僻静、光线柔和、常被遗忘的外文阅览区，成了季之祜除教室外的第二个“据点”，一个只属于他和那个秘密的港湾。那本厚重的、散发着陈旧纸墨与时光混合气息的《物理学中的思想概念与起源》，并不容易读懂，其中充斥着陌生的哲学名词、复杂的历史背景和深奥的概念思辨。他读得很慢，很吃力，像一只笨拙的幼兽在啃噬坚硬的骨头，时常需要反复咀嚼一段话，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写下密密麻麻的疑问和注释，甚至需要跑去查阅更多的工具书和史料。
然而，正是在这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颤栗的快乐。那些曾经冰冷、枯燥的公式和定律，在他眼前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它们不再是需要死记硬背以应付考试的工具，而是化为了人类智慧在漫长岁月里，前赴后继地探索宇宙深邃奥秘过程中，留下的一个个激动人心、闪烁着理性光芒的脚印。
他偶尔会在图书馆遇到叶君珩。叶老师似乎也是那里的常客，总是坐在固定的靠窗位置，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安静地翻阅着最新的物理期刊或是厚重的专业专著，身影与周围静谧的知识氛围融为一体。
他们从不交谈，甚至连目光的接触都刻意避免了，仿佛只是共享同一片空间的陌生人。
然而，一种无形的纽带却在书架的沉默间悄然生长。有时，季之祜会遇到实在无法凭借自身力量跨越的理解障碍，他会鼓起巨大的勇气，将问题凝练地写在纸条上，趁叶君珩暂时离开座位去书架间寻找资料，或者去倒水的间隙，心跳如鼓地迅速走过去，将纸条悄悄压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下一次，当他再次来到图书馆，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总会发现一张回复的纸条，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是用那熟悉的清峻字迹写下的、简洁而精准的指点，或是推荐另一本可能提供不同视角的参考书，从不多言，却总能切中要害。
这种无声的、依靠纸条传递的交流，成了他们之间一个独特而心照不宣的仪式。一切尽在不言中，所有的肯定、引导与期许，都浓缩在那薄薄的纸片和精准的笔墨里。
直到一个周五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季之祜正深陷在书中关于“对称性与守恒律”核心思想的章节里，遇到了一个堪称瓶颈的思维关卡，苦思冥想，几乎要钻入牛角尖。他感到一阵烦躁和沮丧，下意识地抬起头，习惯性地望向那个靠窗的、叶君珩常坐的位置，却发现那里空着，只有一抹斜阳安静地铺在桌面上。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失落感，像潮水般瞬间涌上心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旁极近的地方响起，很轻，带着一丝图书馆内特有的气音，以及一种他从未在课堂上听过的、不易察觉的温和：
“这里卡住了？”
季之祜猛地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叶君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边，正微微俯身，低头看着他摊开的书本上，被他画满了混乱问号和线条的那一页。他们的距离近得季之祜能看清他镜片上细微的反光，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
“叶老师……”季之祜几乎是弹跳着想要站起来，动作慌乱得碰倒了手边的水杯，幸好盖子拧得紧。
叶君珩抬手，虚虚地按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坐着就好。”他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然后，在季之祜几乎停滞的呼吸和放大的瞳孔注视下，叶君珩极其自然地拉过旁边空着的椅子，从容地坐在了他的身边，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疏离的距离。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课堂和那些隐秘的纸条之外，如此近距离地、如同平等的探讨者般坐在一起。
叶君珩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淡淡书卷墨香和清爽皂角的气息，变得更加清晰，丝丝缕缕地传入季之祜的鼻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力量。季之祜能清晰地看到叶君珩镜片后那双专注沉静的眼眸，能感受到他停留在书页上那带着审视与思考的目光所散发出的、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诺特定理是理解现代物理理论框架的一块基石，”叶君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怕惊扰了图书馆殿堂般的宁静，也像是在进行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私密而珍贵的知识对话，“它的深刻与优美之处在于，以极其精炼的数学语言，揭示了物理世界的内在对称性，与基本守恒定律之间那牢不可破的深刻联系……”
他没有直接给出季之祜所困问题的现成答案，而是从更基础的数学概念和物理思想讲起，用清晰严谨的逻辑，一步步引导着季之祜的思绪，帮他搭建起理解这个难点的思维阶梯，仿佛一位耐心的向导，正在为他拨开层层迷雾，指出那条通往山顶的、若隐若现的小径。
季之祜屏息凝神地听着，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被吸入了那个由纯粹理性、深刻思想和数学之美构筑的奇妙殿堂。叶君珩的话语，不像是在授课，更像是在分享一种珍贵的、私人的领悟，像一把精巧无比的钥匙，为他“咔哒”一声，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一扇沉重大门，门后是星光璀璨、令人神往的宇宙图景。
讲解完毕，叶君珩轻轻合上书，侧过头看向季之祜。此刻，夕阳的余晖正好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清俊的侧脸和细边的镜框上镀了一层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晕，软化了他平日略显清冷的气质。
“理解了吗？”他问，眼神里是纯粹的、对于知识能否被顺利传递和接收的关切，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季之祜用力地点了点头，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像是要挣脱束缚。这狂跳不仅仅是因为终于理解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难题，更是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近距离的、带着某种私密色彩的指导，因为叶君珩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毫无保留的专注目光。
叶君珩看着少年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因豁然开朗而闪耀的兴奋光芒，以及那光芒深处映出的、对自己的全然信赖与崇拜，他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清浅、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的微笑。那微笑很淡，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季之祜的心海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很好。”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微笑从未发生。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季之祜的肩膀，那触碰短暂而克制，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传递力量的温度。“这条路还很长，保持住这份好奇和探索的冲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惯常的平稳步伐，身影很快便融入图书馆层层书架间交错的光影深处，消失不见。
季之祜久久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咒。肩膀上被拍过的地方，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清晰而温热的触感，像一个小小的烙印。他低头看着书本上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晦涩的文字和符号，此刻它们却仿佛都被注入了生命，在他眼前活泼地跳跃、组合，闪烁着令人心醉神迷的理性光泽。
他知道，叶君珩对他的那点“好感”，已经悄然蜕变，不再仅仅是基于他学习态度转变的初步认可，而是真正开始欣赏并愿意引导他在求知路上展现出的那份潜质、心性以及难得的 intellectual curiosity （求知欲）。
这份经由最纯粹的知识传递而来、包裹在极致克制之下的珍贵欣赏与指引，比世间任何奖赏都更能滋养他这片曾经荒芜、如今正拼命渴望雨露阳光的心田。他仿佛能听到，内心深处那颗名为“未来”的种子，正在这无声的润泽下，更加有力地悄然破土，奋力向上，带着一往无前的倔强，渴望有一天，能够真正触及那片由叶君珩亲手为他指引的、星光璀璨的广阔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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