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格4

“我明白了”

叶君珩*季之祜

时间悄然滑入深秋,高二(8)班的空气里,除了粉笔灰和日渐凛冽的秋风,还多了一丝无形无质、却能被敏锐感知的变化。这变化的中心,依旧是那个靠窗的角落。

季之祜的持续沉默和那份几乎能形成力场的专注,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涟漪虽不张扬,却持续扩散,改变了整个教室的“生态”。他不再是那个汲取周围注意力和负面情绪的“黑洞”。当叶君珩站在讲台上,条分缕析地讲解能量守恒与动量定理结合的复杂问题时,目光偶尔扫过,会看到季之祜紧锁的眉头,看到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笔杆,以及草稿纸上那些飞速蔓延、虽显凌乱却充满攻击性的演算过程。当叶君珩提出一个需要跳出框架、深入思辨的开放性题目时,他也能捕捉到季之祜眼中一闪而过的、真正被问题本身吸引、在迷宫中艰难寻找出口的思索光芒,那不再是过去的挑衅、茫然或彻底的放空。

这种变化,细微,执拗,甚至带着点笨拙的疼痛感,像石缝里挣扎而出的小草,茎叶尚且柔弱,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生命力,自然逃不过那个始终以冷静目光观察一切的园丁的眼睛。

叶君珩,自然是那个最用心的观察者。

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批改那摞厚厚的作业本时,在季之祜那本如今写满了步骤(尽管错误率依然可观)的本子上,停留的时间明显多于其他人。红色的墨水不再仅仅是判决错误的“×”,偶尔,会在某个关键的错误推导步骤旁,留下一个简短的、带着探究意味的问号“?”,像是在无声地提问:“这里,你是怎么想的?”;更罕见的是,有时会圈出某个被他运用得恰到好处、甚至带点灵气的公式或思路,旁边吝啬地标注一个极小的“好”字,或者干脆只是一个清晰的顿点。

这近乎吝啬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肯定,对季之祜而言,却比任何夸张的表扬都更具分量。他会在台灯下,对着那个小小的“好”字或那个意味深长的问号反复琢磨上许久,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然后又像是被注入了新的燃料,驱使他带着更旺盛的斗志,再次埋头扎入下一场与抽象符号和冷酷定律的搏斗中。

然而,真正的、决定性的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寻常的、秋风萧瑟的午后。

叶君珩因为需要整理一批新到的实验器材,回办公室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空旷的教学楼里格外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经过高二(8)班紧闭的教室门时,他敏锐地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极度沮丧和濒临崩溃边缘的低吼声。

他脚步一顿,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靠近,透过门上方那扇狭长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教室里,只有季之祜一个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少年趴在堆满草稿纸的课桌上,肩膀因为用力克制而微微颤抖,手边散落着几个被狠狠揉成一团的纸团。桌上摊开的,不是学校的同步练习册,而是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厚厚的物理竞赛入门习题集——那里的题目,其深度和复杂度,已经远远超出了现行高二物理教学大纲的要求。

叶君珩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惊动他。他看到季之祜猛地抬起头,眼眶明显泛着红,像是刚跟谁打过一架,或者刚刚逼退了一场懦弱的眼泪。但他眼神里燃烧着的,却不是泪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弹出来的、更加炽烈的不甘和愤怒的火焰。他狠狠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擦掉所有软弱的痕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重新摊开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握紧笔,再次投入到那道显然已经折磨他许久、几乎要将他意志力耗尽的题目中。

就在那一刻,隔着冰冷的玻璃,叶君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某块习惯于保持距离和理性的、坚硬的东西,被轻轻地、却无法忽视地触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怜惜,以及……更为复杂的欣赏的情绪。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季之祜吓了一跳,他像只被惊扰的、竖起全身尖刺的幼兽,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叶君珩时,他脸上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慌乱、窘迫、被窥见脆弱和无能的羞耻感,还有一种下意识想要防御的姿态。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用胳膊挡住那本“超纲”的竞赛书。

“不用藏。”叶君珩的声音依旧是他惯有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他步履从容地走到季之祜身边,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道让少年抓狂的题目上——那是一道关于带电粒子在复合电磁场中运动的难题,已经初步涉及到了微元法和近似处理的高等数学思想。

“想到哪一步卡住了?”他问,语气平常得仿佛只是在讨论一道再普通不过的课堂练习,没有丝毫对他“好高骛远”的指责。

季之祜愣了好几秒,大脑才处理完这出乎意料的信息。他意识到叶君珩不是在讽刺他,而是真的在询问。他迟疑地用手指着题目中一个关于边界条件的描述,声音因为之前的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和干涩:“这里……能量守恒式和轨迹的曲率半径方程总是对不上,我觉得是进入这个区域时的边界条件没处理对,但反复检查了几遍,还是找不到具体的错误点……”

叶君珩没有说话,只是顺手拿起了他手边那支笔杆被咬出些许痕迹的笔。他没有直接写出解答过程,而是俯下身,用极其简洁的线条,在季之祜的草稿纸上快速勾勒出粒子在不同场区运动的几个关键阶段的示意图,标明了力场转换的临界点。

“试着分段处理,”他边画边说,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一道清泉流入干涸的土地,“不要试图用一个完美的统一方程解决所有问题。现实往往是分阶段的。在这个区域,电场力占据主导,粒子的运动近似于匀加速;而一旦进入这个区域,洛伦兹力开始显著作用,轨迹会发生偏转。把连续的过程,根据主导力的不同,离散化成几个独立的阶段,逐个分析,关键是找到不同阶段连接点处,速度矢量的大小和方向,它们必须连续。”

他点到为止,没有写出任何一个具体的公式,只是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分析框架和思路的骨架。

季之祜死死地盯着那几张瞬间让抽象问题变得直观起来的简图,眼睛里的重重迷雾仿佛被一道锐利的闪电骤然劈开,透出了豁然开朗的光亮。他一把从叶君珩手中拿回笔,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和距离,几乎是整个人扑在桌上,沿着叶君珩指引的方向,开始了一场更加疯狂和专注的演算。

叶君珩没有立刻离开。他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少年因为极度专注而微微汗湿的鬓角,看着他随着思路畅通而逐渐明亮起来的脸颊,看着他笔下那些符号从停滞堵塞到开始流畅地组合、延伸……一种极其微妙而陌生的情绪,在叶君珩素来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抚平的涟漪。

那不再是基于教师职业责任的客观观察,也不再是对于“迷途知返”学生程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欣慰。这是一种更私人化的、更难以精确定义的……好感。

他欣赏这种不掺任何杂质、近乎笨拙却无比赤诚的执着。欣赏这颗被抛弃在看似贫瘠荒芜的土地上,没有等待阳光雨露的施舍,而是自己拼命向下扎根、向上挣扎,哪怕头破血流也要发芽的种子。他清晰地看到了季之祜身上那种被厚重灰尘和自我保护层掩盖许久,如今正被他那句“不够格”的断言和他自己不甘的意志,一点点、艰难地擦拭出来的——属于他自身的、光的潜质。

这份好感,并非因为季之祜一夜之间变得多么优秀,事实上,他离物理意义上的“优秀”还差得很远。而是因为,这个少年,正在用最原始也最真诚的行动,默默践行着他当初那句“需要你心甘情愿地从最基础、最枯燥的地方开始打磨自己”的要求,并且,在此过程中,展现出了远超叶君珩最初预期的、惊人的韧性和一点即通的悟性。

“对了!就是这样!我明白了!”季之祜猛地欢呼一声,激动地抬起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解惑后的狂喜,正好撞进了叶君珩未来得及完全收敛、尚带着一丝审视与欣赏的目光中。

那目光里,不再是一片波澜不惊的理智深潭,而是清晰地映出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温和的赞赏与某种隐秘的认可。

季之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随即失控地狂跳起来。

叶君珩迅速移开了视线,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恰到好处的淡然,他轻轻颔首,语气依旧平稳:“思路对了就好。不过,这类题目对现阶段打基础的你来说,还是过于艰深了,容易挫伤信心。先把课程内的基础理论和解题方法掌握牢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教室,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偶然的、顺带的指点。

季之祜却握着笔,久久地僵在原地,手心里全是汗。他确信自己刚才绝对没有看错。那个短暂的眼神,和他之前收到的所有“阅”字、红叉、乃至那个珍贵的“好”字,都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真正的、剥离了教师身份外壳的、来自于叶君珩其“人”本身的认可。

他低头看着草稿纸上那终于被自己一步步征服的难题,又抬头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暮色。这一次,他感觉那暮色不再令人感到压抑和迷茫,反而像一幅巨大的、蕴藏着无限可能和希望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知道,叶君珩对他,终于有了一点,超越职责之外的、真正意义上的“好感”。

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好感,对他而言,比任何奖状、排名和浮夸的赞美,都更加珍贵千万倍。它像一颗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火种,轻轻地落在他这片刚刚被开垦、尚且贫瘠荒凉的心田上,瞬间就燃起了一片足以燎原的、名为希望与动力的熊熊烈火。

前方的路,依然漫长且布满荆棘。但他无比确信,自己此刻行走的方向,对了。而那个在路口曾拒绝过他的人,此刻,或许正站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待着他,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到能够并肩的位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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