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格3
“ 我… 我能跟您学吗?”
叶君珩*季之祜
那支掉在桌上的笔,季之祜没有再捡起来。它就那样孤零零地躺着,像他刚刚被瓦解的嚣张气焰,无声地宣告着某种终结。
接下来的半堂课,他魂不守舍。叶君珩清润平稳的讲课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那些关于“真实世界的粗糙”与“逼近本质的路径”的话语,却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炸响,将他过去赖以生存的所有借口和伪装砸得七零八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赌徒,得意洋洋地亮出底牌,却被对手一眼看穿所有虚张声势,并且对方轻描淡写地展示了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更高维度的玩法。慌乱,羞耻,却又因窥见那浩瀚天地的一角而莫名地血脉贲张。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沉寂。同学们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纷纷收拾东西,谈笑着鱼贯而出。季之祜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座位上,目光死死锁在叶君珩身上。他看着那个清瘦挺拔的男人从容地合上教案,将粉笔头精准地丢进粉笔盒,拿起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依旧整洁的深色公文包,步履沉稳地走向教室门口。
那个背影,平静,疏离,仿佛刚才那场思维层面的短兵相接从未发生。他就像一道即将掠过的微光,要带着那个更广阔世界的秘密,消失在季之祜昏暗的视野里。
不能让他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度渴望与巨大恐慌的冲动,像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所谓的“面子”。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欲聋的噪音,在几乎空掉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几步冲到门口,几乎是用身体堵住了叶君珩的去路,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叶老师!”他的声音因为急切和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甚至粗鲁,完全失去了平日刻意营造的懒散腔调,“我……我能跟您学吗?学真正的物理!不是课本上这些糊弄人的东西!”
他终于把这句话吼了出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紧紧盯着叶君珩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期待着,近乎乞求地期待着那双沉静的眼睛里能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认可、鼓励,或者至少是……打动。
叶君珩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眼神依旧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水,温和,却冰冷刺骨,让人探不到一丝波澜。
短暂的沉默,在季之祜感觉中,却如同在真空里煎熬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空气中弥漫着他自己粗重呼吸声和绝望的等待。
然后,他听到了叶君珩开口,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期待:
“不能。”
季之祜猛地愣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彻底凝固、倒流。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叶君珩看着他脸上瞬间褪去的血色和那双瞪大的、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睛,继续说道,语气没有任何嘲讽或轻蔑,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这样一个客观事实,却也因此显得更加残酷: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要。”
“为……为什么?”季之祜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细微的颤抖,“您刚才……刚才不是说,我的想法……很宝贵吗?”他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并且能够提出质疑,这确实是思维的起点,是宝贵的洞察力。”叶君珩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两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他所有的伪装,直刺内核,“但你用它来做什么?季之祜同学。你用这份敏锐来彰显你的与众不同,用来作为你逃避深入思考、逃避刻苦钻研的华丽借口!你现在的‘想学’,更像是一时情绪冲动的产物,或者说,是对我个人的一种……不服气的、幼稚的挑战欲。”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沉重的闷锤,狠狠敲打在季之祜心上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他感觉自己那些隐藏的心思,那些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动机,被对方毫不费力地洞悉,并赤裸裸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真正的求学之路,”叶君珩的语调依旧没有提高,但那分量却压得季之祜几乎喘不过气,“需要的是沉得下去的谦逊、耐得住寂寞的耐心,以及日复一日、水滴石穿的专注。它要求你主动拔掉身上这些无谓的、伤人也伤己的尖刺,需要你心甘情愿地收敛起所有的浮躁,弯下腰,从最基础、最枯燥、甚至最让你感到屈辱的地方开始,一寸一寸地打磨自己。”
叶君珩的视线淡淡地扫过季之祜那空荡荡、连本书都懒得打开的课桌,最终落回他脸上,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个因为被说中而惊慌失措、却又兀自强撑着的灵魂。
“而你,季之祜同学,”他轻轻地,却掷地有声地宣判,“你现在满身是刺,内心喧嚣浮躁。你连静下心来完整听完一节课的基本耐心都匮乏,连对课堂、对知识最基本的尊重姿态都未曾建立。我要的,是能沉潜下来、探索真理奥妙的学生,不是一个浑身是刺、只想寻找捷径或者仅仅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满足一时好胜心的挑战者。”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让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刻进季之祜的脑海,然后说出了最后一句,也是最重的一句,彻底将他打入深渊:
“所以,现在的你,还不够格做我的学生。”
说完,叶君珩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丝毫停留,只是平静地侧身,从仿佛石化了的季之祜旁边走过。衣角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墨香与皂角清气的气流,然后,他的身影便毫无留恋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明暗交错的光影里。
季之祜僵在原地,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仿佛被瞬间抛入了万丈冰窟。耳边只剩下那三个字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我不要”、“不够格”。没有怒吼,没有训斥,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是最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摧毁力,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垮了他过去十几年来赖以生存的全部根基。
他感觉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剥光了所有衣服,赤裸裸地扔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所有的自以为是、所有的玩世不恭、所有的伪装和借口,都在那温和而残酷的审视下,被碾磨成齑粉,随风消散。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羞耻感和如同深渊般的空虚,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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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云城一中高二(八)班的同学清晰地感受到了季之祜的变化。
他不再是那个在课堂上公然睡觉、用耳机筑起壁垒的季之祜。当叶君珩再次拿着教案走进教室时,所有人都惊讶地发现,那个靠窗的角落,季之祜竟然破天荒地坐得笔直——虽然那姿势里还带着些许僵硬和不自然。他面前,那本几乎还是崭新的物理课本被摊开了,旁边放着一支笔,笔帽被仔细地拧开。
他不再发出任何挑衅的言论,不再制造噪音。他只是沉默地听着,尽管叶君珩所讲的公式和定律对他来说,依然如同隔着一层浓雾的天书,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困惑,以及强行压抑的急躁,但他强迫自己,必须听下去。
他甚至开始尝试,跟着板书,在课本的空白处,写下歪歪扭扭、时常中断的笔记。那动作生涩得像个初学者,与他平日里那种仿佛掌控一切的倨傲姿态判若两人。
叶君珩依旧如常地讲课,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也会不经意地掠过季之祜的方向。他没有流露出任何特别的关注,没有因为他突然的“认真”而投去赞许的一瞥,也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因为他“改邪归正”的苗头而刻意提问他、鼓励他。仿佛那天发生在教室门口的、那场足以改变一个学生轨迹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但季之祜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为了挑衅谁,也不再是为了得到某个人的认可或关注。“不够格”三个字,像一根最深最利的刺,牢牢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带来持续的痛楚;但同时,也像一簇被强行点燃的火苗,灼烧着他骨子里从未真正熄灭的、倔强不屈的傲气。
他开始在放学后,等到所有人都离开,独自留在渐渐被暮色笼罩的空荡教室里,对着那本天书般的物理课本长时间地发呆,然后尝试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理解那些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无用”知识。他翻箱倒柜,找出从高一开始就束之高阁、干净得可以拿去卖的练习册,从那些最基础、最简单的概念和题目开始,像一只笨拙的幼兽,艰难地啃噬。过程充满了挫败和痛苦,那些陌生的符号和逻辑链条无数次让他感到绝望,有好几次,他都暴躁得想要一把将所有的书和练习册全部撕碎,从窗口扔出去,让它们见鬼去。
但每当这时,叶君珩那句“需要你心甘情愿地从最基础、最枯燥的地方开始打磨自己”,就会像带着冰棱的鞭子,抽打在他的意识上,让他瞬间清醒。
他死死咬住牙关,深吸一口气,像是跟谁较劲似的,又猛地低下头,重新投入到那片令他痛苦又着迷的、名为“知识”的海洋里。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改变是缓慢的,甚至是笨拙和可笑的。他依然会大片大片地听不懂,会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答案,会在深夜里对着台灯下密密麻麻的题目,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自我怀疑。但他没有再退缩,没有再重新戴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用以自我保护的面具。
他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那把生锈的、曾被叶君珩评价为“这世上最钝的刀刃”,试图用汗水、屈辱和不甘作为磨刀石,将它磨出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应有的、属于自己的锋芒。
他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黑,遍布荆棘。而此刻他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次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男人面前,不是为了祈求施舍,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能够坦然地、有底气地、平等地问出一句:
“叶老师,现在,我够格了吗?”
窗外的云城,天空依旧带着工业城市特有的灰蒙色调,压抑而沉闷。但季之祜的心里,却因为有了一个明确而艰难、需要他拼尽全力去抵达的目标,仿佛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顽强地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那不再是别人偶然照进的微光,而是他自己,在无尽的磨砺与挣扎中,亲手点燃的、名为“自我”的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