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格2

被您吃了吗?

叶君珩*季之祜

叶君珩正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推导一道经典的受力分析题。他的身形挺拔,肩背舒展,握粉笔的姿势稳定而优雅。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嗒、嗒”轻响,一个个物理符号和公式在他笔下流畅地诞生,仿佛不是在传授枯燥的公式,而像是在用理性的线条,细致地描绘一幅世界底层运行的力学图景。他的讲解清晰,逻辑环环相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种引人入胜的磁力,让大部分学生都不自觉地跟随他的思路,沉浸在这种剥离了表象、直抵核心的理性美感之中。

然而,就在这近乎凝练的思维氛围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划破了平静,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深沉的湖面。

“老师。”

季之祜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不再是之前全然趴伏的姿态。他后背微微靠着椅背,一只手肘支在桌面上,手里灵活地转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那支笔在他指尖翻飞,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浮躁和不耐。他的眼神抬起,精准地投向讲台上的叶君珩,那里面没有求知的好奇,只有一种精心计算过的、漫不经心的挑衅。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在期待着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叶君珩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立刻回头,甚至没有停下书写的节奏,而是从容地将最后一个代表加速度的箭头符号勾勒完整,确保整个推导过程的完整性。然后,他才平稳地转过身,目光平静无波地投向教室后排的季之祜,那眼神深邃,仿佛早就在等待,甚至预料到了他的这次发难。

“季同学,有什么问题?”他的称呼很正式,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被打扰的不悦,也无特别的关注,只是纯粹地询问。

“有啊,”季之祜扬起下巴,用转笔的那只手指了指黑板上那道被分析得条分缕析的小车斜坡问题,语调拖得更长,嘲弄的意味也更浓,“您这讲得是挺明白,假设也完美得跟童话似的。可现实中,我去哪儿找这么绝对光滑的斜面?空气阻力呢?被您吃了吗?还有那小破车的轴承,摩擦系数您精确测量过了?零点零零几啊?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绝佳的点子,身体前倾,目光紧盯着叶君珩,“您怎么就能百分之百确定,这小车的质心就刚好在它的几何中心?万一它出厂就是个残次品,一边重一边轻呢?”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急促的机枪扫射,带着一种找茬式的刁钻和近乎无赖的较真。这些问题,有些明显超出了高中物理的范围,有些则是刻意忽略理想模型的意义,纯粹为了质疑而质疑。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细微骚动,有同学在低头偷笑,觉得季之祜纯粹是在胡搅蛮缠,故意给新老师难堪。

然而,叶君珩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打断的不悦,更没有面对刻意挑衅时应有的慌乱或怒气。他那沉静如水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在季之祜身上,仔细看去,那眸底深处,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兴趣?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园丁,在荒草丛中意外发现了一株生长方向颇为奇特的幼苗。

“这呢,”叶君珩开口,语气里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清晰的、赞许的意味,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季之祜和全班同学都愣住了,“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他缓步再次走下讲台,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声响。他停在季之祜的课桌旁,这次,他的目光没有立刻与季之祜对视,而是伸出一根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那道物理题旁边的空白处,仿佛那里有一张看不见的、更复杂的图纸。

“你提到的所有这些因素——斜面不光滑带来的摩擦力、空气阻力的影响、材质密度不均导致质心偏移……在更高级的物理研究和工程应用中,我们通常将它们归类为‘扰动’、‘耗散因素’或‘非理想条件’。”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绝对的专注和严谨,自然而然地将他人的注意力牢牢抓住,连之前偷笑的学生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我们现阶段学习的初级物理模型,进行必要的简化,抽象出最核心的规律,是为了让你们先掌握基础的思维框架。就像学习走路,总要先在平坦坚实的地面上练习,找到平衡的感觉,而不是一开始就让你去走崎岖湿滑的山路。”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桌面抬起,转向近在咫尺的季之祜,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似乎能看进他躁动不安的灵魂深处,“但是,季之祜同学,你能敏锐地意识到这些现实世界中‘不完美’因素的存在,并且主动提出质疑,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宝贵、甚至可称为‘物理直觉’的思维习惯。这比简单地记住一个正确答案,更有价值。”

季之祜感觉自己心脏猛地一跳。他准备好的所有后续嘲讽、那些更尖刻、更能激怒普通老师的话语,突然就全部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预想了对方可能的各种反应——不耐烦地让他闭嘴、用师道尊严训斥他捣乱、或者强行用“考试不考”来压服他——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平静而笃定的肯定。这种肯定,不带丝毫敷衍,而是基于逻辑的认同,反而让他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

叶君珩继续说着,声音依旧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锤炼,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清晰的指向:“真正强大的物理学家,乃至任何一个领域内能够有所建树的强者,他们不是在绝对理想的真空环境里纸上谈兵。他们恰恰是能够置身于这个充满各种‘扰动’、‘噪声’和‘不确定性’的、粗糙而复杂的真实世界里,运用所掌握的基础规律和更高级的工具,去排除干扰,找到那条最接近问题本质路径的人。”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那道看不见的“复杂模型”旁轻轻划过,仿佛在勾勒那条需要披荆斩棘才能抵达的路径。

“你看到了现实的粗糙和复杂性,这很好,这是迈向更深层次理解的第一步。但下一步,不应该是停留在原地,抱怨它的不完美,或者以此为借口放弃探索。而是应该思考,如何运用你所学的——哪怕目前只是最基础的——物理规律和数学工具,去修正这些干扰,逼近真实情况,甚至……”他目光微闪,“……巧妙地利用这些所谓的‘不完美’。”

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与季之祜的距离,达到了一个近乎平视的角度。这个动作打破了通常的师生界限,带着一种平等的、探讨式的姿态。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轻视、怜悯或不耐,只有纯粹的、对思维火花的好奇与引导。

“所以,回到你最初的那个问题。如果我们现在必须要将你提到的所有非理想因素都考虑进去,建立一个更接近现实的模型,你认为,我们第一步应该做什么?是停留在原地,批判这道题目出得不够严谨,缺乏现实意义,还是……”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锁住季之祜有些闪烁的眼睛,“……尝试去收集数据,定义参数,着手建立一个虽然复杂,但能包容并处理这些‘不完美’的、更高级的数学模型?”

季之祜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蓄满了全身力气,带着嘲讽和破坏欲挥出的一拳,非但没有打到任何实物,反而像是打在了一团深不见底、柔韧无比的棉花上,所有的力道、所有的尖刺,都被无声无息地吸收、化解,甚至被转化了。对方非但没有被他的刁难激怒,陷入他预设的争吵或说教陷阱,反而顺着他的“刺”,轻巧地将他引向了一个他从未认真想过的、更广阔、更严谨也更具挑战性的方向。

那种感觉,不是被粗暴地压制,而是像……一个孩童挥舞着木剑,却被一位剑术大师看穿了所有笨拙的把戏,然后大师没有夺走他的剑,也没有嘲笑他,只是用剑尖轻轻一引,便让他看到了真正剑道的浩瀚与精妙。是一种被完全看透后,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稳稳托起的失重感。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来挽回一点摇摇欲坠的颜面,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脑海里那些惯用的尖锐词句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支在他指尖炫技般转动了半天的笔,终于失去了控制,“啪嗒”一声,清脆地掉在了斑驳的桌面上,滚了两圈,静止不动。

叶君珩直起身,没有再追问,也没有等待他不可能立刻给出的答案。他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仿佛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目光,便重新步履从容地走回讲台,拿起粉笔。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段足以在普通课堂引起轩然大波的交锋,仅仅是他教学过程中一个寻常的、甚至可以激发新思考的插曲。

“我们继续。刚才季同学提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概念,摩擦力。这恰恰是我们接下来要深入讨论的内容……”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专注,只有叶君珩平稳清晰的讲课声和粉笔与黑板接触时规律的沙沙声在回荡。

然而,季之祜却再也无法回到之前那种置身事外、用冷漠构筑壁垒的状态。他低头,怔怔地看着掉在桌上那支终于停止转动的笔,仿佛看着自己刚刚被瓦解的武装。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投向讲台上那个依旧沉静、清隽从容的身影。

叶君珩……这个新来的物理老师,和他以前遇到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完全不同。他的温柔不是怯懦或妥协,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强大的、源于内在自信和学识的力量。季之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身赖以生存、刺伤过无数人也保护了自己很久的尖刺,在这个名叫叶君珩的男人面前,似乎正在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失去它们原有的威力。

一种莫名的、混合着强烈挫败感、深刻困惑,以及一丝丝被不经意点燃的、微弱却顽强的好奇心的情绪,在他荒芜已久的心底悄然滋生,蔓延。这场他单方面宣布开始的较量,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却隐约地、不甘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在第一个回合,就已经落在了下风。一种他无法掌控的变数,已经闯入了他的世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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