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格1
初秋的凉风,裹挟着工业城市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煤烟与尘土的气息,穿过敞开的教室窗户,吹动了讲台上几页卷了边的试卷。那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既不凛冽,也不温和,恰如这座灰蒙蒙的城市给人的感觉——不够温暖,也不至于绝望,只是日复一日地消磨着人的锐气。
季之祜将头埋在臂弯里,耳机里轰鸣的电子音乐是他对抗整个世界的壁垒。那震耳欲聋的节拍像是为他筑起的高墙,将数学老师的喋喋不休、窗外操场上体育课的喧闹、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刺耳声响,彻底隔绝在外。他甚至将音量调得更大,直到耳膜隐隐作痛,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虐般的方式,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是云城一中的“著名人物”——以各种违纪和班级垫底的成绩。他不在乎,甚至刻意维持着这副浑身是刺的模样。染成栗色的头发总是有几缕不驯地翘着,校服拉链永远只拉一半,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他习惯了周围人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习惯了老师们的摇头叹息。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仿佛这样,就能掩饰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空洞——那个自父亲离家、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后便悄然形成的黑洞。只有表现得足够糟糕,足够叛逆,他才不必面对自己其实也很脆弱的事实,他才觉得安全。
直到上课铃响起,一阵清晰而平稳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既不像老校长那样沉重拖沓,也不像年轻的班主任那样急躁慌乱,更迥异于其他老师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后的疲惫。这脚步声从容、稳定,带着一种与这所灰扑扑学校格格不入的气质,最终停在了高二(八)班门口。
季之祜懒洋洋地掀开眼皮。
逆着秋日午后略显稀薄的光线,一个身形清瘦但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规整地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劲瘦手腕。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细边眼镜,镜片很薄,后面是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目光澄澈,却似乎能洞穿人心。他整个人干净、温润得像是不慎落入凡尘的玉石,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隔绝了尘世喧嚣的静谧光晕。
“同学们好,”他的声音响起,温和而清越,咬字清晰,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不急不躁的悦耳腔调,瞬间抚平了课间残留的嘈杂,“你们的物理老师林老师请了长假。接下来一段时间,由我代为授课。我姓叶,叶君珩。”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与黑板接触,发出清脆而利落的声响。他的板书是漂亮的行楷,流畅有力,“叶”字写得沉稳,“君珩”二字,更是风骨峭峻,结构舒展,带着一种不言自威的文雅气度。
君珩……君子如玉,珩佩铿锵。这名字听起来,就像他该待在窗明几净的大学实验室,或者藏书如海的图书馆,而不是这所被遗忘在北方工业小城的、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迷茫气息的中学。季之祜在心里冷笑一声,一种混合着不屑和莫名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又是一个来体验生活或者积累资历的过客罢了,和这座城市,和他们这些人,根本是两个世界。他重新埋下头,对这个闯入者失去了最后一丝兴趣,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耳机外壳。
叶君珩开始讲课,声音平稳地介绍着牛顿定律。他没有照本宣科,也没有刻意营造活跃的气氛,只是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地讲解,偶尔会用粉笔在黑板上勾勒出简洁的示意图。他的语调始终平和,仿佛不是在传授枯燥的公式,而是在娓娓道来一个关于世界运行逻辑的有趣故事。季之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习惯性地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像之前成功挑衅、赶走好几个代课老师那样,给这个看起来一尘不染、仿佛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天之骄子”一个下马威,撕破他那份令人不适的从容。
机会来得很快。叶君珩提出了一个关于惯性参考系的问题,目光扫过一片沉默的教室,最后,越过了那些或躲避或茫然的眼神,精准地落在了唯一那个趴在桌子上、明显在神游天外的身影上。
“后排靠窗的那位同学,”叶君珩的声音依旧温和,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悦,也没有刻意点名的严厉,“请你谈谈你的看法。”
全班同学的目光,带着紧张、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齐刷刷地投向季之祜。教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枝的声音。季之祜心里嗤笑一声,剧本早已写好,他只管演出就好。他慢条斯理地、几乎是带着表演意味地,扯下一只耳机,却没有站起来,只是用一双带着桀骜、懒散和刻意伪装出的空洞的眼睛,直直地迎上叶君珩的目光。
“看法?”他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漫不经心的嘲弄,“我觉得,研究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力,不如研究研究怎么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比较实际。”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反正,这些东西,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教室里一片死寂,几乎能听到空气凝固的声音。这句话是季之祜的“招牌”,他用这种直白的“无用论”和厌世感,成功地刺痛过许多试图“拯救”他的老师,看他们从耐心劝导到无奈挫败,最终悻悻离去,是他枯燥生活里的一点可怜乐趣。
然而,叶君珩没有如预料中那般露出尴尬、愠怒,或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居高临下的怜悯神情。他甚至没有微微蹙眉。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季之祜几秒,那目光专注而深邃,像是能穿透他故意竖起的层层尖刺与伪装,直达那片他拼命掩藏的、荒芜而柔软的内里。然后,他轻轻放下手中那半截白色粉笔,动作优雅地拍了拍指尖的粉笔灰,缓步走下讲台。
他在季之祜的课桌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既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也不显刻意保持的疏离。季之祜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像是旧书墨卷和清新皂角混合的清冽气息,与他惯常闻到的烟味、汗味和粉笔灰味截然不同。
“想离开很好,”叶君珩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润物的春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也敲打在季之祜的心上,“但你知道,离开这里,靠的不仅仅是一张车票,或者一句口号。”
他的目光掠过季之祜那本干净得像是刚刚发下来、连名字都懒得写的物理课本,又移回到他因为戒备和挑衅而略显紧绷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和了然的通透。
“物理,或者说所有你认为是‘无用’的知识,它们或许不能直接给你一张离开的车票,”叶君珩的语调平缓得近乎淡然,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坚定的力量,字字清晰,“但它们能给你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他微微停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锐利了几分,仿佛瞬间穿透了表象,直指核心。
“——一副能看清前路的头脑,和一双无论在何处都能站稳脚跟的力量。”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接下来的话语却重若千钧,“愤怒和逃避,是这世上最钝的刀刃,砍不断束缚你的枷锁,只会让你自己在不断的挥舞中,遍体鳞伤。”
季之祜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想立刻反驳,想用更尖锐、更刻薄的话去回击,去捍卫自己摇摇欲坠的堡垒,可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男人没有说教,没有怜悯,甚至没有直接的批评,他只是平静地、近乎残酷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季之祜内心深处可能早已知道,却从未敢直面、一直试图用张牙舞爪来掩盖的事实——他的叛逆,他的愤怒,他的“不在乎”,其实是一种多么无力和悲哀的自我保护。
叶君珩没有再逼近,也没有等待他的回应。他就像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问答,转身,如同来时一样从容不迫地走回讲台,重新拿起那半截粉笔,指尖依旧干净。
“我们继续。惯性参考系的核心在于,我们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才能准确地描述物体的运动状态……”
他的声音再次平稳地响起,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剑拔弩张的交锋从未发生。
季之祜却僵在了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耳机里早已因为电量耗尽而一片寂静,失去了那喧嚣的屏障,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膜——窗外小城沉闷遥远的工业轰鸣,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邻座同学细微的呼吸声,还有讲台上那个男人清润平稳的讲课声。然而,在一片混杂的声响中,他只听到自己胸腔里那完全失控的、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震耳欲聋。
那个名叫叶君珩的男人,不像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人。他像一道微光,不是那种灼热刺眼、试图驱散所有阴霾的强光,而是如水般温柔却无孔不入的月光,悄无声息地,带着一丝凉意和不容拒绝的澄澈,照进了他封闭已久、昏暗浑浊的世界一角,让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尘埃和疮痍,无所遁形。
风再次吹进教室,拂动了他额前不羁的碎发,也带来了讲台上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墨香与皂角清气。季之祜第一次,没有立刻重新戴上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