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清晨的第一缕惨白光线,未能带来希望,反而像一道判决,冷冷地照进走廊。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主刀医生走出来,甚至不需要开口,他摘下口罩后脸上那混合着疲惫与沉痛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走向仿佛一夜之间佝偂下去的杨叙白和谈镜如,声音沙哑:
“杨先生,谈女士……我们,尽力了。”
“癌细胞发生了不可控的转移……对最后的化疗方案,产生了耐药性。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最终吐出了那句最残忍的话,“孩子……最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轰——”
谈镜如女士身体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杨叙白下意识地想扶住妻子,自己的膝盖却也是一软,两人几乎同时瘫倒在冰冷刺骨的走廊地板上。
“不……不可能!医生,你再想想办法!求求你,再想想办法啊!”杨叙白这位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像孩子一样崩溃,双手死死攥着医生的白大褂,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眼泪和鼻涕纵横交错地淌在他瞬间灰败的脸上。
谈镜如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巨大的悲痛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连哭喊都变得奢侈。她瘫在地上,拳头无力地捶打着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最终化作一声撕裂长空的哀嚎:“我的清尔啊——!我的女儿啊!——”
那哭声,仿佛要将医院走廊的顶棚都掀翻,充满了最原始、最绝望的痛楚。
病房内。
杨清尔被推了回来,她躺在宽大的病床上,显得那么小,那么轻,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纯白的被单里。她的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眼窝深陷,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有任何焦点。长期的化疗让她头发尽落,头皮上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像一幅残破的地图。
她瘦得脱了形,锁骨尖锐地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手臂纤细得不堪一握,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和淤青,像被风雨摧残后凋零的花枝。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微弱的呼吸在透明管壁上凝成又散开的白雾,证明着生命仍在极其微弱的延续。
安浔站在床尾,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
她的心里是一片混乱的、呼啸的荒原。愤怒——对这该死的病魔,对无能的医学,甚至对这不公的命运!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至头顶,让她感到窒息。巨大的空洞感——仿佛心脏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她看着床上那个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的杨清尔,想起她曾经是多么骄傲、多么鲜活、多么的……不可一世。那个会强吻她、会拽着她袖子撒娇、会笑得没心没肺的杨清尔,怎么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
“只差一个点位……” 护士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尖锐地响起,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她的神经。如果……如果当初配型成功了呢?这个念头毒蛇般钻入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自责和无力。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清晰的铁锈味,才勉强压制住那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哭。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杨清尔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她的目光越过崩溃的父母,最终,落在了安浔身上。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闪动了一下,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次跳跃。干裂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声音,但安浔看懂了那个口型。
她说的是:
“安浔……”
那一刻,安浔所有的坚强土崩瓦解。她猛地背过身,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汹涌而出,却死死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窗外的阳光终于完全升起,金灿灿地洒满大地,却照不进这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房,也暖不了里面的人,那颗已经沉入冰海的心
——
病房门在杨叙白和谈镜如身后轻轻合上,将那撕心裂肺的崩溃隔绝在外。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冰冷的“滴滴”声,像在为所剩无几的时间做着倒计时。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仿佛吸进去的都是悲伤的颗粒。
安浔挪动脚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她看着杨清尔——她那么安静地躺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得残破不堪的白瓷娃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杨清尔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终于从虚无的天花板移开,落在了安浔脸上。她的目光浑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安浔……”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肺叶里挤出来,“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安浔的鼻腔瞬间被强烈的酸意冲垮,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她那双空洞又微微泛着泪花的眼睛的眼睛。双手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没有让眼泪再次决堤。
“没有。”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杨清尔似乎想笑一下,但干裂的嘴角只牵动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比哭更让人心疼。
“也好……”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终于……不用再……疼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安浔最后的防线。她想起杨清尔化疗时蜷缩在床上,疼得浑身冷汗、牙齿打颤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呻吟的样子;想起她呕吐到只剩胆汁,却还虚弱地开玩笑说“这下减肥成功了”的样子。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画面,此刻排山倒海般涌来。
“对不起……”安浔抬起头,眼圈红得骇人,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对不起,不应该躲避你的主动。
对不起,不应该讨厌你的热情。
对不起……
安浔后悔自己不能早一点察觉杨清尔的情况,虽然她还是排斥杨清尔对自己的喜欢,但是终究来说,从小自己和她一起长大,安浔始终都把杨清尔看作自己的亲妹妹。
自己不应该对她抗拒,不应该一句话都不跟她说。
她应该主动开口问的。
问她为什么回来,问她在国外过得好不好,问她开不开心。
现在自己视为妹妹的亲人,在病床上苦熬不知还剩多久的生命,安浔想到这里,平常在外人面前的坚强,此刻完全不在,只露出一个平常人,在面临亲人离世时,表现出的最大的崩溃。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所有的愤怒、不甘、恐惧,最终只化作了一句无力的、带着哭腔的控诉。
杨清尔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骄纵与神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温柔的歉意。
她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从被子里伸出那只布满针眼和淤青的、瘦骨嶙峋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勾住了安浔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
指尖冰凉刺骨。
这次,安浔没有再躲开。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她看着安浔,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是我自己……没有说到做到。”
对不起,不能一直缠着你了。
对不起,不能和你一起长大了。
对不起,要先走一步了。
安浔的眼里充满泪光,愣了几秒之后,反手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死神手里拽回来。她低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浸湿了洁白的床单。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着那只手。
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告别。
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后的、固执的守护。
窗外,天光渐亮,但病房里,悲伤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将两个少女的身影,一点点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