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的尽头
跨年的钟声敲响时,整座城市在狂欢中震颤。
商业街的霓虹依旧刺眼,彩带和气球被夜风卷起,擦过安浔的肩膀,又飘飘荡荡地落向地面。她独自走在人行道上,身旁经过的情侣相拥着大笑,孩子们挥舞着荧光棒追逐打闹,远处酒吧里传来模糊的碰杯声和歌声——所有的热闹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明明近在咫尺,却与她毫无关系。
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半小时前发给杨清尔的消息:“新年快乐”。
她的脑海里,全部都被她在医院看到的场景充斥。
住院部大楼像座冰雕的墓碑矗立在雪幕中。安浔远远跟着谈镜如,看着她刷卡进入血液科病区。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护士站的电子屏滚动着"祝各位病友新年康复"的字样,与远处传来的跨年欢呼声形成荒诞的对比。
病房的门虚掩着。安浔从门缝中看到谈镜如正弯腰整理输液架,而床上——
安浔的呼吸停滞了。
病床上的人形几乎让他认不出来。杨清尔光裸的头皮在灯光下泛着青白,曾经让让人艳羡的长发如今只剩枕巾上几缕凋落的棕丝。她的嘴唇不再是话剧里饱满的樱桃色,而是结着血痂的灰白,脸颊凹陷处投下的阴影让安浔想起被虫蛀空的苹果。
"清尔,妈妈买到糖芋苗了..."谈镜如的声音惊醒了安浔的恍惚。
他看见杨清尔试图抬手,可插着留置针的手腕瘦得能看见骨骼轮廓——这双手一个月前还戴着天鹅绒手套,在舞台上优雅地拈起道具苹果。当她转头时,安浔注意到她耳垂上的针眼,那里本该挂着白雪公主戏服配套的珍珠耳环。
"10!9!8!"
全城开始倒计时。安浔猛地一跳,一个月前的记忆突然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英语话剧节的镁光灯下,杨清尔戴着缀满水晶的公主冠,雪白的纱裙随着她转圈的動作绽开。她饰演的白雪公主正俯身亲吻"毒苹果",睫毛在聚光灯下像两把洒了金粉的小扇子。
"5!4!3!"
全城倒计时的声浪涌来。安浔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记忆里杨清尔谢幕时的笑声与此刻监护仪的"滴滴"声交织在一起。她病号服领口下隐约露出锁骨处的输液港,那个位置——安浔突然窒息般地意识到——正是话剧里毒苹果滚落时碰到的位置。
"2!1!新年快乐!"
烟花炸开的瞬间,杨清尔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丝从氧气管边缘渗出。
安浔目光呆滞,一脸不可置信的往后退,踉跄间撞到了护理车,这才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颤抖着掏出手机,在对话框里缓缓打下“新年快乐”这四个字,沉重地点了发送之后,她哽咽着,怀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她最后回头看了眼房门,仿佛想要把它看穿。
安浔一直不断地走着,头发北风吹乱,她转了下头,避免头发吹进嘴里,与此同时,她皱眉,似乎是在忍着泪水。
她问了当晚值班的护士,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安浔的胸腔仿佛有一股钝痛——杨清尔得了白血病,之前是在国外治疗,情况缓解后,因为中间拖延治疗,情况变得非常不乐观。
安浔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出医院的,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消毒水的气味灌进鼻腔,刺得她眼眶发酸,她不敢回头——病房的门半开着,里面传来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杨清尔微弱的咳嗽。
她的脚步放缓,在街边的一处椅子上坐下。
她双眼空洞,回想着护士说的话。
杨清尔是因为拖延治疗,才导致现在的病情恶化。安浔想到杨清尔的突然回国,又想起她的突然失联,应该就是因为病情不能在拖了。
她在国外就已经患病了。
可她……为什么又要突然回来呢……
安浔抬头,去看天上绚烂的烟花,只有几秒的夺目,之后,是永久的虚无。
她心里有一个大胆地猜测,但她不敢去想。
如果真是如安浔所想的那样,那之前自己对杨清尔的态度,又让安浔怎么释怀。
她在自己面前,丝毫不提得病的事,还是像以前那样,大小姐脾气。真是笨蛋,以为缓解了就不用担心了是吧?
安浔也不禁暗骂自己,自己也有够笨的,早在话剧节那天,自己就应该察觉的,为什么要因为初中的那件事,而一直否认她的所有呢?
她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新年的第二天,晨光刚刚漫过窗棂,温述和父亲就已经在收拾行李。
行李箱摊开在地上,温述蹲着,把叠好的毛衣一件件放进去。父亲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温述母亲的相框,用软布轻轻擦拭,然后小心翼翼地裹进绒布,塞进背包的夹层。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拉链滑动的细响。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外公温砚修发来的视频通话。
温述按下接听键,外公那张精神矍铄的脸立刻挤满了屏幕,他身后是青州老宅那间宽敞明亮的客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暖融融的。
“阿述!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外公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贯的爽朗,“你外婆从昨天就开始念叨,说给你炖了冰糖肘子,还腌了你最爱吃的脆黄瓜!”
镜头晃了晃,外婆林月华的脸也凑了过来。她比外公温和许多,眉眼间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银白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耳垂上戴着一对素雅的珍珠耳钉。
“阿述又漂亮了!”外婆笑眯眯地说,眼角堆起细细的纹路,“上次见你的时候,头发还没这么长呢,现在都到肩膀了。”
温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尾,轻轻“嗯”了一声,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外公还在那头兴致勃勃地规划:“等你们到了,咱们先去城南那家老字号买芝麻糖,你最爱吃的那家!然后……”
这时候,黎雪从父母的中间冒出来,搂着两人的肩膀,说道:“哎呀,爸,你买那么多阿述吃的了吗?你当养小猪呢?是吧阿述?”
黎雪冲屏幕那边打招呼。
阿述只是举着手机笑,没说什么,小姨说话向来是这样,最喜欢和外公外婆斗嘴。
父亲在这时走过来,把一杯热牛奶塞进温述手里,对着镜头点了点头:“爸,妈,我们下午的火车,晚上就能到。”
“好好好!”外公连连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老周说最近青州降温,你们多带件外套,别冻着!”
外婆在一旁补充:“小述的那件鹅黄色羽绒服带着没?去年给你买的,暖和着呢。”
温述捧着牛奶,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她点点头,轻声说:“带着呢。”
视频那头,外公和外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准备——新换的床单、温述小时候喜欢的那个玩偶熊被拿出来晒过了、厨房里炖着的汤……没有一个人提起即将到来的忌日,没有一丝阴霾,仿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新年团聚。
直到挂断电话,温述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她低头看着行李箱里整齐的衣物,最上面是一件叠好的黑色大衣——那是那天要穿的。
父亲看着她,声音很轻:“学校那边已经请好假了,走吧,该出发了。”
窗外,新年的阳光依旧明亮,照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卷缓缓摊开的旧画轴。
温述靠在窗边,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铁轨规律的咔嗒声在耳边回荡,远处的山峦在冬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像被水洇开的墨痕。田野上覆着未化的积雪,偶尔掠过几株枯树,枝桠间挂着零星的红色祈福带——那是乡下人祭神时系上的,在风中轻轻飘荡,像谁挥动的手帕。
“青州方向的旅客请注意…”
广播响起时,温述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快了。”父亲温友哲合上手中的书,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那是本《唐宋词选》,书页间还夹着母亲当年做的银杏书签。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领口别着枚素银领针,是母亲生前送他的生日礼物。
温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窗外。铁轨旁的里程碑一个个后退,数字越来越小。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坐这趟车,曾天真地问父亲:“爸爸,铁轨有没有尽头?”父亲当时摸着她的头说:“有的,尽头就是妈妈长大的地方。”
远处的山渐渐显出轮廓,青州的丘陵地形像母亲描述的那样温柔。坡地上偶尔闪过几座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一条结冰的小河跟着火车跑了一段,冰面上倒映着苍白的天空。
“今年的柳河还没解冻。”父亲突然说。他指着窗外那条冰河,“你妈妈小时候,总爱在冰面上抽陀螺。”
温述想象着那个画面——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穿着厚厚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在冰上笑着转圈。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母亲。
“她抽得最好?”
“最差。”父亲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总把陀螺抽到别人脚下。但你外公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舍不得责备。”
阳光透过云层,忽然洒在积雪的田野上,碎金般的光点一路蔓延到远方。温述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了青州老城的轮廓——青灰色的城墙,错落的屋檐,还有那座标志性的七层古塔,塔尖挂着风铃,母亲曾说风起时会响得像一首歌。
“爸。”温述轻声问,“你说妈妈能看见我们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从随身带的布包里取出保温杯。拧开盖子时,温述闻到淡淡的菊花香——母亲最爱喝的杭白菊。
“能。”他把杯子递给她,热气模糊了镜片,“就在你记得她的时候。”
火车开始减速,月台上的站牌越来越清晰。温述把手贴在玻璃上,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震动。那些母亲走过的街道,看过的风景,呼吸过的空气,正一点一点,变得触手可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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