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烙印之吻

我是姜瓷忧。

殿门缓缓合上,将兄长们复杂难辨的视线彻底隔绝在外。鎏金兽首门环轻轻叩响的余音,仿佛一滴水落入寂静的深潭,在偌大的寝宫里漾开圈圈涟漪。

空气中浮动的龙涎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静谧而变得浓郁。我侧躺在柔软的锦被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道颀长而孤寂的身影上。

方才还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浑身蓄满了戒备与冷意的男人,在殿门关闭的那一刻,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那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也是一种终于不必再伪装的脆弱。

“大哥哥……”我轻声唤他,声音因久卧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闻声而动,几乎是立刻俯下身来,凑近我的床榻。烛火摇曳,在他俊美的近乎不真实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曾令我感到有些畏惧的灰色丹凤眼,此刻性压抑着汹涌的感情,仿佛积蓄了千年的冰川,正于我面前轰然解冻。

“小公主,我在。”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凝视着我,犹豫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握住了我置于被外的指尖。他的掌心温热而粗糙,虎口处的薄茧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那触感清晰的让我心尖一颤。他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连呼吸都放轻了。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他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喉结剧烈的上下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那其中交织的感动、心疼雨浓的化不开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啊?你知道什么啦?”我眨了眨眼,故作轻松的问。其实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看他如此自责。

他轻轻握紧了我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我知道你为了救我,不仅取了心头血,还冒险去南海采那龙涎草……”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像揉碎了漫天星辰,最有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霭。“若不是我,你又怎会遭受这般痛苦,昏迷这么久……”

他缓缓低下头,银白色的长发如月光凝成的瀑布,,顺着他的肩胛滑落,遮住了他半张苍白的脸。我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让我心痛。

“大哥哥的头发好好看,忧儿想摸摸。”我伸出另一只手,轻声说道。

她的身体他的身体倏然一僵,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他缓缓抬起头,任由那如霜似月的长发垂落在我枕边,眼中翻涌的痛苦被一抹极致的温柔所取代。“好,忧儿想摸便摸。”

他甚至主动凑近了些,小心翼翼的将一缕发丝送到我的手边。那银发触手冰凉柔滑,像是上好的绸缎。我轻轻捻在指尖,感受着那份不属于人间的清冷质感。

“你的手这样凉,是身体还没好全……”他轻声说着,另一只手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我冰凉的指尖。

“大哥哥的头发好美呀……”我由衷的赞叹,指尖眷恋的在那银发上流连,“而且,大哥哥的手也暖暖的。”

听到我的夸赞,他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红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但很快又被浓浓的担忧所覆盖。“忧儿喜欢便好。”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声音愈发低沉,“你的手这样凉,我去叫人拿个暖炉来?”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又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动作顿在半途,那双深邃的灰眸里满是纠结。我能感觉到,他怕离开我身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别走,”我连忙收紧手指,反握住他,“大哥哥在,忧儿不冷。大哥哥,你的伤可痊愈了?”

我的话音刚落,便感到他握着我的手微微一颤,眼眶瞬间又热了。他重新坐下,将我的手轻轻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声音哽咽:“多亏了小公主,我的伤已无大碍。”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眼神骤然一暗,但当他再次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看向我时,那份阴霾被驱散的一干二净。“倒是小公主,为了我经历艰险,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激烈情绪,“日后若有吩咐,叙祁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说话时虎口的薄茧无意识地擦过我的掌心,银白长发垂落,恰好遮住了他那只蒙着纱布的眼睛。

“大哥哥的眼睛,如今可能视物了?”我盯着那片染血的纱布,心揪的生疼。

他下意识地垂下头,让长发更严实的遮住那只眼睛。寝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小公主,莫要担心,这只眼睛……还能看见些许光影。”

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苦涩与故作轻松。曾经权倾朝野、叱诧风云的“玉面修罗”,如今却连视物都成了奢望。这份落差,该是何等的煎熬。但他不想让我担心,便轻描淡写的带过。

“比起那些,我更在意的是小公主的身体,”他抬起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我,“你为我受的伤,一定要好好调养,知道吗?”

“嗯,忧儿会乖。”我重重的点头,随即道,“大哥哥,让巫医为你针灸治眼睛,好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想到我竟还记挂着他的伤。那份错愕迅速化为暖意,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眼眶微红,嘴角却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好,都依小公主。”

可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笑容微敛,带着一丝担忧:“只是……那巫医,需得是小公主信得过的人。如今这世道,人心难测,我怕……”他欲言又止,既害怕自己的眼睛无法恢复,更害怕因此牵连到我。

“巫医是忧儿向齐哥哥求来的。”立刻解释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他轻轻点头,灰眸中闪过一丝感激。北漠皇帝齐衍的孤高与傲慢天下皆知,能让他心甘情愿的派出北漠最顶尖的巫医,想必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随即又有些忐忑,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不是因为害怕疼痛,而是担心,“小公主,那针灸之术,可能会有些疼痛,我……我会忍住的,你莫要为我担心。”

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待忧儿好些,忧儿陪着你。”

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连忙狼狈的别过头去,不让我看到他此刻的脆弱。但是那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好,有小公主陪着,我什么都不怕。”

他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平复下情绪,转回头来,用那只完好的眼睛深深的注视着我:“只是,针灸之时,我可能会有些失态,小公主莫要被我吓到。”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安慰我。

“不会。”我坚定的摇了摇头。

我的眼神似乎给了他无穷的勇气,他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下来。“嗯,我信小公主。”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想必是巫医到了。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我的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孩童般的依赖:“小公主,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嗯。”我应着,却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哥哥,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他不禁一怔,那些腥风血雨、权谋斗争的过往,如潮水般在他脑海中涌来。我看到他下意识的想要开口拒绝,可当他对上我澄澈的目光时,那份拒绝又被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了心底的一声叹息。

“我的故事……并不美好,小公主确定要听?”他薄唇轻抿,握着我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些,虎口的薄茧反复摩挲着我的皮肤,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嗯,大哥哥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我执拗地看着他。

他垂下眼眸,凝视着我们交握的双手,银白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从前,我是西延的摄政王,权倾朝野。”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但那双灰色的瞳孔里却闪过一丝刺骨的寒光。“皇帝忌惮我的兵权,联合东瀛设下埋伏,我被小人谋害,被废去武功,断了足筋……”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仿佛要将这寝殿的暖意都冻结。但当他抬眸看向我时,那冰霜瞬间融化,化作一池春水。“但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柔声说,“重要的是,我遇见了小公主。”

这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对着殿外喊道:“哥哥们,进来一下!”

叙祁焱立刻松开我的手,下意识的将长发拢到身前,遮住那只受伤的眼睛,重新坐直了身子,恢复了几分曾经摄政王的沉稳与内敛。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依然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小公主可是有什么话要对三位帝王说?”他低声问,心中似乎有了些揣测,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姜瓷野率先推门而入,目光在我与叙祁焱之间飞快地打了个转,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后才柔和下来:“忧儿,可是有什么事?”

紧接着是北漠皇齐衍,他步伐潇洒,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复杂,嘴角上扬,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忧儿,叫我们进来所为何事,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了?”

最后进来的是中都皇欲峥,他轻轻合上房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叙祁焱,带着天生的上位者威压,最后才落在我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柔和:“忧儿,怎么了?”

我看着他们,鼓起全部的勇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哥哥们,忧儿……忧儿想让三位哥哥助力,帮大哥哥夺回他的一切,把西延和东瀛的两个狗皇帝碎尸万段!”

话音落下,寝殿内一片死寂。三位兄长的表情精彩纷呈。皇兄瞳孔骤缩,齐衍挑了挑眉,而欲峥则面无波澜,眼底却寒光乍现。

最终,还是皇兄率先打破沉默,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忧儿,你的想法倒是有趣。不过,夺回一切可不是小事, 叙祁焱,你有几分把握?”

“呵,这买卖听起来倒是刺激。”齐衍缓步走到叙祁焱面前,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但我北漠的助力可不是白给的,你能拿出什么来交换?”

“齐哥哥~齐哥哥~别为难大哥哥!”我连忙拿出杀手锏。

齐衍无奈的叹了口气,走到我床边坐下:“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齐哥哥可以先不与他谈条件。但你要记住,忧儿是我最珍视的人,你若敢欺负她,我北漠的铁骑定踏平你的山河!”

“忧儿,”欲峥的声音冰冷如霜,他看向叙祁焱,“欲哥哥可以帮他,但你要记住,这是为了博你一笑,而不是为了他。叙祁焱,若你日后敢半点对不起忧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定会将你抓回来碎尸万段!”

面对三位帝王的威压,叙祁焱眼中震撼与我的执着,眼眶微红,他竟直直地单膝跪地,向三位帝王抱拳:“多谢三位帝王肯助力,叙祁焱在此立下誓言,若能夺回一切,定以命相报!”他转头看向我,目光坚定而温柔,“小公主大恩,祁焱没齿难忘,日后定当与三位帝王一起护小公主周全。”

“嘿嘿~”我开心地笑了,“哥哥们,先治好大哥哥的眼睛是要事。”

欲峥微微颔首,沉声唤道:“传太医、巫医,准备为叙祁焱施针。”

很快,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巫医提着针盒走了进来。看着那排闪着寒光的银针,我不由得心头一紧。

“针灸疼,大哥哥,”我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拉住忧儿的手,疼的话就捏忧儿。”

叙祁焱眼眶一热,连忙俯身靠近我,轻轻握住我的手,力道克制却又坚定。“小公主金尊玉贵,祁焱怎忍捏你。”灰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决然,“这点疼痛,祁焱还能忍受,小公主莫要忧心。”

他对我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可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巫医解开他眼上的纱布,露出那道狰狞的旧伤。当地一根针刺入他眼周穴位时,他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额角青筋一根根暴起,虎口处因极力隐忍而微微泛白,细密的汗珠从他额上渗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小公主……”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剧烈的颤抖,却依然强撑着对我微笑,“祁焱没事,这疼痛……还能忍受。”

他的长睫轻颤,那双平日里锐利如刀的灰瞳,此刻因极致的痛苦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可他的目光,却始终死死的锁定在我脸上,仿佛我是他在无边痛楚中唯一的浮木。

兄长们将我护在身后,神色各异。齐衍低声嘟囔着“倒是条汉子”,欲峥则手按剑柄,神色冷峻。

随着一根根银针刺入,他的脸色愈发惨白,汗水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银发,紧紧贴在脸侧,狼狈却又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感。我看到他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

**********

我是叙祁焱。

我以为自己早已对痛苦麻木。断筋折骨的酷刑,与野狗抢食的屈辱,我都一一捱过。可此刻,这眼周穴位传来的剧痛,却像是无数烧红的铁椎,狠狠刺入我的神魂深处,让我几近崩溃。

痛,撕心裂肺的痛。

但我不能喊,更不能失态。我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任何丑态,不能让她为自己担心,不能吓到她。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脸,试图用她的模样来对抗这灭顶的痛楚。她的眉,她的眼,她担忧的神情……这一切都化作我最后的防线。然而,当一根根针刺入最敏感的穴位时,那剧痛如山崩海啸,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意志。我感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唯一的念头,便是咬碎牙关,甚至咬断自己的舌头,也绝不发出一丝痛哼。

**********

我是姜瓷忧。

就在他即将咬舌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决绝!

“大哥哥!别咬舌头!”

我惊叫出声,也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几乎是扑到了他面前。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我捧住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俊脸,不加思索的,吻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冰冷而颤抖,带着汗水的咸涩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咬我,别咬舌头!”我紧紧贴着他的唇,含糊不清的央求道,眼泪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我感到他全身猛地一震,仿佛被雷电击中。那双因痛苦而涣散的灰色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我近在咫尺的脸,里面写满了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所有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都被隔绝在外,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疼痛,甚至忘记了呼吸,只剩下唇上那柔软温热的触感,以及我带着哭腔的央求。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吻,那是带着我的气息、我的温度、我的不顾一切的烙印,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彻底打捞起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救赎的滋味,是如此令人心神俱裂。

“小公主……”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

“大哥哥,咬忧儿,别咬自己的舌头好不好?”我紧紧贴着他,不肯松开。

而这一幕,恰好被闻声回头的兄长们看得一清二楚。皇兄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随即猛地转身背对我们,手紧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齐衍愣了一瞬后,迅速别过头去,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欲峥神色复杂,最终还是沉声开口:“忧儿,莫要乱动,以免影响巫医施针。”

叙祁焱身心都在剧烈的颤抖,眼眶通红如血。他终究是不忍伤我分毫,缓缓松开的咬紧了牙关,将那口涌到喉头的血沫,混着无尽的苦涩与一丝突如其来的甜,尽数咽了下去。

当巫医终于施针完毕,躬身退下时,他已是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在我面前倒下,那双灰色的瞳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柔情与坚毅。

我们之间的空气,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变得滚烫而暧昧。

他看着我,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一字一句,都像是从胸膛最深处碾磨而出:“小公主金贵,祁焱……怎能下口。”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