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隔世之唤(上)

我是姜瓷忧。

我沉睡了很久,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无边的黑暗里,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沙哑、急切,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我努力想回应,终于,从喉间挤出了一声破碎的“大哥哥”。下一刻,三位哥哥惊喜交加的呼喊声将我包围,而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正紧握着我的手,泪流满面。

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看到的是宫门那熟悉的琉璃瓦,在模糊的视野里碎成了千万片。剩下的骏马发出一丝悲鸣,冰冷的地面毫不留情地向我扑来。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龙涎草,我带回来了……”

这是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对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我便坠入了无声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昏沉,将我混沌的意识震出一丝缝隙。

“忧儿!”

是姜瓷野的声音。他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温润,只剩下淬了火的绝望与愤怒,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我能感觉到一双温暖而颤抖的大手,轻轻拂上我的脸颊,那是我最熟悉的、属于皇兄的温度。

“巫医,朕的妹妹若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整个家族陪葬!”他的怒吼再次响起,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紧接着,我听到了巫医惶恐跪地的声音,衣料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陛下息怒!”巫医的声音发着颤,却依旧带着一股医者的固执,“小公主是为了救这位公子才去南海寻龙涎草,如今龙涎草已回,若不先用于救治公子,小公主的一番心意便白费了。”

我听见皇兄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只抚摸我脸颊的手僵住了。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目眦欲裂,理智与情感在心中激烈碰撞的痛苦模样。

“而且,公子的筋脉若再不修复,恐有性命之忧。待老朽用龙涎草为公子修复筋脉后,定当全力救治小公主,她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先让御医小公主煎药,老朽恳请陛下!”巫医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忧儿……”

这是齐衍的声音。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却压抑着火山喷发般的怒火与心疼。我感觉到另一只手,带着薄茧,却同样温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的砸向巫医:“你最好说到做到,先救叙祁焱,再全力救忧儿,若忧儿有任何闪失,朕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随即,他的语气又转向姜瓷野,带着一丝安抚:“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要相信巫医的判断,先让他用龙涎草救叙祁焱,忧儿……忧儿她一定会没事的。”

我能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那份强作镇定下的紧张与担忧,透过掌心源源不断的传来。

“忧儿……”

这是欲峥的声音。他的声音里满是痛惜,脚步声急促的来到我身边。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带着安抚的意味。“巫医,无论如何,你要与御医联手治好忧儿,不惜一切代价!”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很快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对另外两位兄长说道:“既然龙涎草已回,那就先按巫医说的做,救叙祁焱,然后立刻救忧儿。”

我浑身都浸在血污里,黏腻又冰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伤口究竟在何处。巫医心急如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哽咽:“小公主这是摔落山崖和被蛇咬所致,伤口众多……陛下们,老朽先为小公主止血,待救了公子后,再细细诊治。”

我能感觉到纱布和带着草药清香的金疮药敷上皮肤时传来的刺痛,巫医颤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口中喃喃自语:“小公主啊,你怎么会伤成这般模样……”

“动作轻点!若忧儿留疤,朕也不会饶你!”皇兄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剧痛。他沉默了片刻,用一种近乎茫然的苦涩语气问道,“你们说,忧儿为何要如此拼命救那叙祁焱?”

齐衍冷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无奈与我清不真切的复杂情绪:“忧儿她心地善良,见不得旁人受苦。从小便天真浪漫,定然看不得一条生命流逝。那叙祁焱何德何能,竟让忧儿为他涉险至此。但忧儿既以作此选择,我们也只能尽力助她,待忧儿醒来,再好好问问他心中所想。”

“忧儿就是太任性了,为了一个外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欲峥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宠溺和后怕,“不过,她既已带回龙涎草,就先救那叙祁焱,等忧儿醒了,朕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在兄长们沉重的叹息和担忧中,巫医的声音再次响起,沙哑而坚定:“陛下们,小公主的伤口已初步处理,但她失血过多,需静养。老朽这就去救治叙公子,待他情况稳定,老朽便立刻回来全力诊治小公主。”

“等等!” 皇兄猛的喝止。我仿佛能看到他伸手拽住巫医衣袖时,眼中那剧烈的挣扎与纠结。良久,他缓缓松开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罢了,你去吧,务必将叙祁焱治好,忧儿还等着他醒来……但你记住,若忧儿有任何不测,朕定让你陪葬!”

之后,一切声音都渐渐远去,我的世界重归于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我像一片羽毛,在虚无中漂浮, 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

我是叙祁焱。

时间在沉睡中失去了意义。对我而言,我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破碎的梦。梦里有长安城污秽的雨巷,有野狗争食的嘶吼,有彻骨的寒冷与绝望。但梦的最后,总有一抹温暖的亮色,一个少女捧着桃花酥,用那双清澈的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眸望着我,驱散了我所有的黑暗。

半月后,当我终于挣脱梦魇,缓缓睁开眼睛时,那只沉寂已久的灰色瞳孔里,恢复了一丝清澈与锐利,另一只眼睛裹着纱布,这次的纱布是干净的,如同冬日中的雪。陌生的雕花床顶,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的安神香,一切都与那肮脏的乞丐窝天差地别。

我转动眼珠,扫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床前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神情冰冷的男人身上--姜瓷野。

“这是……何处?”我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沙哑的厉害。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却是那个少女的身影,“小公主他……”

“你终于醒了。”姜瓷野上前一步,属于帝王的威压,如山岳般倾泻而下。他的语气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忧儿为了救你,去南海区那龙涎草,结果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我的脑海中炸开。我瞳孔猛的一缩,心中大骇。昏迷不醒?那个鲜活、灵动的少女,那个在我最狼狈时给予我唯一温暖的少女,竟然……

我疯了,一般挣扎着想要下床,想要亲眼去确认。然而,刚刚恢复的足筋根本无法支撑我的身体,我重重地从床沿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痛从脚踝传来,我却浑然不觉。

“是……是本王连累了小公主。”我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撑着床沿,艰难的抬起头。那张曾经倾倒众生的“玉面修罗”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愧疚与苍白。我望着姜瓷野,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哀求与担忧,“求陛下,让本王去看看小公主,本王……本王要亲口向她道谢,也要……”

也要什么?我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被废去武功,被折断筋骨,背弃于泥淖,我都未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心如刀绞。银白色的长发凌乱的散落在肩头,衬得我毫无血色的脸庞更加脆弱。原来,比身体的折磨更痛苦的,是这种因亏欠而产生的、足以让人溺毙的绝望。

姜瓷野看着我狼狈挣扎的模样,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但语气依旧冰冷如刀:“你现在自身都难保,如何去看忧儿?”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男人,“忧儿为你做的一切,你最好铭记在心。等她醒来,若她想见你,朕自会安排,否则,你就给这呆在这屋里,哪也不许去!”

我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其中翻涌的痛苦与自责。我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所言极是,是本王冒昧了。”

我挣扎着坐回床上,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再次抬头,灰色的瞳孔紧紧盯着姜瓷野的背影,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但本王恳请陛下,告知本王小公主的伤势究竟如何,她……她何时能醒?”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空气中。

姜瓷野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担忧:“忧儿她……伤势很重,至今昏迷不醒,巫医和御医都在全力救治,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紧紧盯着窗外,无意识地用手敲击着窗框,“朕也不知她何时能醒。”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我:“你若真想报答她,就好好养伤,等她醒来,让他看到一个完整的你,这或许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接下来的三个月,对我而言,是比在地狱更漫长的煎熬。我配合着所有治疗,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每一天,我都会站在窗边,望向她寝宫的方向,一站就是几个时辰。风吹动我束起的银白长发,那身肃静的白衣衬得我身形愈发修长,也愈发孤寂。

“已经三个月了,小公主她……还没有醒来吗?”我握着窗框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曾经冷酷无情的丹凤眼中,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忧虑与思念。

我终于无法再等下去,转身看向门口,仿佛下一刻就要不顾一切的冲出去:“本王的伤已大好,恳请陛下允许本王去看看小公主,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姜瓷野缓步走进房间,神色依旧疲惫,但当他上下的打量过我后,目光中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微微颔首:“你的伤恢复的不错。”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终于缓和了些许:“忧儿的情况……依旧。”他背过身去,声音低沉:“朕可以让你去看看她,但你要记住,只能看,不能打扰她的修养。若有任何不妥,本朕会立刻教你带离。”

“多谢陛下!”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