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血染雪参

我是姜瓷忧。

“驾!”

马鞭在空中抽出凄厉的破风声,我用尽全身力气催促着身下的坐骑。北漠的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刃凌迟。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细密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但我浑然不觉。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和心底那个疯狂叫嚣的声音--快一点, 再快一点!

不止一次,因为在风雪中看不清路,我被飞驰的骏马狠狠甩飞出去,滚落在冰冷坚硬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但我只是咬着牙,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追上受惊的马,笨拙地再次翻身上去,继续朝着那片传说中的极寒之地狂奔。

血,顺着颠簸裂开的伤口渗出,染红了层层叠叠的衣衫,又在酷寒中凝结成暗红的冰凌。我仿佛成了一尊不知疲倦、不懂疼痛的冰雕,唯一的执念,便是那能续他性命的雪参。

终于,当我再次踏上北漠的土地,周遭的景物已然化作一片纯粹的白。风雪愈发狂暴,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迷茫地勒住缰绳,四处张望,试图辨认出通往极寒之地的方向。就在这时,一片死寂的雪原深处,亮起了一双双幽绿色的光点。它们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带着原始而凶残的贪婪,缓缓向我逼近。

是雪狼。一群被饥饿驱使的雪狼。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嘶鸣。我握紧了缰绳,手心却是一片冰凉的冷汗。绝望,如同这漫天风雪,将我密不透风的包裹。

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葬身狼吻之时,一道熟悉而焦急的呼喊,如惊雷般炸响在风雪之中。

“忧儿,别怕!齐哥哥来了!”

我猛的回头,只见远处一道矫健的身影,骑着高大的战马,如天神般破开风雪而来。他身后,是一队手持弯刀的漠北勇士。是齐哥哥!他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刀光在灰白的天地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向狼群。喊杀声与雪狼的嗥叫声交织在一起,瞬间打破了雪原的死寂。

我怔怔地看着她为我冲锋陷阵,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得救的庆幸,而是更加焦灼的急切。我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趁着齐哥哥和他的勇士们与狼群缠斗,我调转马头,不顾一切的冲向了那座被风雪笼罩的、最高的山峰。那里,就是巫医所说的极寒之地。

攀上峰顶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艰难百倍。我弃了马,手脚并用的在覆盖着冰雪的峭壁上攀爬。浑身的皮肤被冻得青紫,裸露在外的指尖早已失去了知觉。可当我终于在峰顶的皑皑白雪中,看到那一抹顽强的、透着莹莹白光的植物时,所有的艰辛都化作了狂喜。

雪参!

他们就生长在岩石的缝隙里,茎叶上布满了尖锐的冰刺,在寒风中闪着冷硬的光。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完全顾不上那些骇人的尖刺,伸出早已冻僵的双手,紧紧握住雪参的根茎,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上拔。

“噗嗤--”

尖刺毫不留情地刺入我的掌心,刺破皮肉,深深扎了进去。剧痛传来,可我像是感觉不到一般,只是固执地、一株又一株的拔着。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将我苍白的手染的通红,又滴落在纯白的雪参与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凄艳的红梅。

“忧儿!”

一声音惊恐和心疼而变了调的呼喊自身后传来。齐哥哥终于在峰顶找到了我。他看着我浑身是血、满手狼藉的握着那些带刺的雪参,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惊痛。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他急忙上前,一把解下自己温暖的狐裘披风,将我紧紧裹住。他的声音极致的恐惧而颤抖:“你不要命了吗?快,把手给我看看!”

他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捧起我的手,想要掰开我紧握的手指。当他看到我掌心那片血肉模糊、被冰刺扎的千疮百孔的惨状时,这个在战场上都未曾皱眉的北漠皇,眼中竟用上了浓的化不开的不忍与痛惜。

“来不及……来不及!”我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嘴里只剩下这几个字。我挣开他的手,将十几株沾满我鲜血的雪参紧紧抱在怀里,亮亮呛呛地冲下山峰,翻身上马,朝着南川的方向疾驰而去。

“忧儿,你……”齐哥哥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望着我决绝远去的背影,心中满是无力的担忧。他随即转身,对着身后的勇士们大声喊道:“你们,立刻跟随公主殿下,确保她的安全!若有半点差池,本皇唯你们是问!”

说罢,他也翻身上马,准备随时在后方接应。

南川边境,皇兄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当他远远看到我骑马归来,身后还跟着一堆北漠勇士时,心中先是一喜, 可当我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看清我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样子时,那份喜悦瞬间化为了惊骇。他的脸色骤然大变。

“忧儿!”皇兄急忙迎上前,在我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的瞬间,一把将我稳稳的抱入怀中。当他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紧紧攥着的雪参,和我那双已经不成样子的双手上时,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眼眶瞬间就红了。“你这孩子,怎么伤成这样……快,快随朕回宫,让御医诊治!”

他抱着我,转身对身后的侍卫厉声吩咐:“速传御医道公主寝宫!”

“不不不!先救大哥哥!”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他怀里滑下来,不顾一切的冲向叙祁焱所在的寝宫,将怀中带着血的雪参带到巫医面前,“巫医……给,雪参……”

巫医正在为叙祁焱换药,看到我这副模样,瞳孔猛地一缩:“公主殿下!”他急忙放下手中的药碗,接过雪参,看着上面淋漓的血迹,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来不及多说,立刻转身开始处理雪参,准备熬药。

“忧儿,你先让御医给你包扎伤口,”皇兄紧随而至,看着我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疼的无以复加,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不然会感染的!叙公子这边,巫医自会全力救治。”他示意早已候在一旁的御医上前。

“不……”我踉跄着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叙祁焱的脉搏,那微弱的跳动,仿佛随时都会停止。我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尽了所有的温柔与乞求,轻声呢喃:“大哥哥,撑住好不好,忧儿找来雪参了……”

“公主殿下放心,药马上就好。”巫医速度将雪参放入锅中熬煮,浓郁的药香渐渐在殿内弥漫开来。他看着叙祁焱依旧苍白如纸的脸色,眉头紧锁,“这位公子的身体已到极限,这药得需尽快喂一下。”

“忧儿,你看巫医已经在熬药了,”皇兄轻轻拉住我的胳膊,声音放柔了许多,带着几分恳求,“你也让御医看看你的伤,不然哥哥要心疼死了。”

我望着他眼中深切的关怀与焦急,心中一酸,却还是摇了摇头:“皇兄,再等等,我喂他喝药。”

皇兄看着我倔强的眼神,最终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好,那就等药熬好,你亲自喂他。”他转头看向巫医,“巫医,药好了吗?”

“回陛下,药已熬好。”巫医端起药锅,将滚烫的药汁仔细过滤到一只白色瓷碗中,待温度稍稍适宜后,双手递到我面前:“公主殿下,这要需分三次喂下,每隔半个时辰一次,每次喂完后,需观察公子的反应。”他的神情无比凝重。

“好。”我伸出那双血淋淋的手,接过了那碗承载着所有希望的汤药。皇兄见状,立刻递给我一方干净的帕子,声音微微颤抖:“忧儿,用这个。把你的手包起来,再喂药,不然伤口会疼的。”

我接过帕子,轻轻地将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包住,然后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凑到唇边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的送到他干裂的唇边。然而,他双唇紧闭,牙关紧咬,任凭我如何努力,那苦涩的药汁,只是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一滴也喂不进去。

“呜呜,他喝不进去,喝不进去,呜呜……”我彻底慌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一滴滴砸在我手背的伤口上,疼得钻心,却远不及心里的绝望。

“忧儿,莫要着急。”皇兄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抚,随后急切地看向巫医,“巫医,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喝下这药?”

巫医上前查看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的竹管,小心的插入叙祁焱口中,试图将药汁缓缓滴入。可是,药汁流进去多少,便又溢出来多少,他根本无法吞咽。

巫医停下动作,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后道:“陛下,公主殿下,公子喉间痰涎壅塞,阻碍药汁下行。若不先将痰涎清除,恐难以喂药。只是……”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皇兄焦急道,“无论何种方法,只要能救叙公子,朕都允你一试!”

看着他们束手无策的样子,看着床上那个生命气息越来越微弱的男人,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我没有丝毫犹豫,也来不及有任何犹豫。

在皇兄和巫医惊愕的目光中,我端起药碗,自己喝下了一大口滚烫而苦涩的药汁。

那苦味瞬间在我的舌尖炸开,直冲天灵盖,我强忍着呛咳的冲动,俯下身,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附上了叙祁焱冰冷而干裂的唇。

“忧儿!”皇兄的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的想要上前阻止,但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他怕惊扰到我,更怕打翻那救命的药。最终,他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复杂的看着床上那个男人,震惊、无奈,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嫉妒。

巫医则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而间泛起不自然的红晕。他轻咳一声道:“公主殿下此方法虽……但或许可行,只是药汁有限,还望公主殿下,尽量将药汁渡给公子。”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我将口中的药汁,用舌尖一点点、温柔而坚定的渡入他的口中。他的唇很冷,没有一丝生气,像一块冰凉的玉石。我能感觉到药汁流过我们相贴的唇瓣,缓缓进入他的喉咙。我的眼泪混着苦涩的药汁,一同滑落,滴在他的脸颊上。

**********

我是叙祁焱。

混沌的黑暗中,我的意识如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中飘浮。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我早已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沦。

就在这时,一股霸道而温暖的力量,如同天外惊雷,悍然闯入我死记得身体。那股力量带着雪参独有的凛冽清香,强横的冲刷着我断裂的筋脉,唤醒了,我沉睡的意志。

紧接着,我感觉到一双冰冷、颤抖,布满了细小伤痕的手,正在轻轻触摸我的脸颊。那双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又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温柔。

随即,一股苦涩的暖流被强行注入口中。伴随着这股暖流的,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柔软温热的触感,轻轻地贴着我冰冷的唇。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少女带着哭腔的、压抑的呜咽。

那是什么?

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我分辨不清,是梦吗?还是死亡前的幻觉?

可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那份带着血与泪的温暖,却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冰封的灵魂深处。是她吗?她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份决绝--一种要将我从地狱里硬生生拖回人间的决绝。

求生的意志,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我真的好想睁开眼,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

我是姜瓷忧。

渡完第一口,我有喝下第二口,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皇兄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声音沙哑的问:“忧儿,药还剩多少?需不需要哥哥帮忙?”

我没有回答,只是专注的,一口一口,将那碗凝聚了我所有希望的药汁,尽数渡入他的口中。直到碗底见空,我才缓缓抬起身。

巫医立刻上前为他把脉,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欣慰:“陛下,公主殿下,公子的脉象似有好转,气息也平稳了些许!这……这都是公主殿下的功劳!”

“好……”我听到这句话,眼前阵阵发黑,却还是强撑着。冻疮的刺痒、被马甩下的撞伤、满手被雪参扎出的血洞……所有的疼痛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忧儿!”皇兄这才注意到我浑身的伤痕,他声音里的恐惧和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你竟伤成这样,为何一直瞒着皇兄?快,让御医立刻为你诊治!”

“不……再等等,再等等,等忧儿喂完药,好吗皇兄……”我的声音轻的像羽毛。

皇兄眼眶通红,声音带着哽咽,却终究扭不过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好,那就等你喂完这一次药,无论如何都要让御医给你包扎伤口。”

半个时辰后,第二碗药熬好了。我依旧用同样的方式,将药汁渡给他。这一次,我能感觉到他的喉咙似乎轻轻滚动了一下,将药汁吞咽了下去。

“还需要喂药吗?”我喘息着问巫医。

巫医仔细把脉后,微微皱眉:“公子的情况虽有好转,但还需喂一次药,方能稳固。只是您的伤……实在不一再拖延了。”

“我无碍,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哥哥,等忧儿喂完他最后一次药,就乖乖包扎。”我望着皇兄,眼中满是哀求。

“罢了罢了,”皇兄闭上眼,言语间满是无奈与心疼,“那这第三次药,你喂完后,必须立刻让御医治伤,一丝一毫都不能再耽搁了!”

“ 好。”

当第三药见底,我终于将最后一滴药汁倒入他的口中。这一次,我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喉结动了,将药汁尽数咽了下去。巫医上前查看,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公主殿下,公子的脉象愈发平稳,气息也顺畅了许多,许是不久后便会醒来。您的付出,终有回报。”

“那就好……哈哈……”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骤然崩断。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向后倒去。

“忧儿!”

皇兄眼疾手快的抱住我软倒的身体,心瞬间揪紧,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锐。他将我轻轻放在一旁的软榻上,手指颤抖的拨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眼眶迅速泛红,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与悔恨:“御医!快!快看看忧儿怎么了!都怪哥哥,就该强硬些,让你先治伤的……”

就在殿内乱作一团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两道同样带着无上威严与焦急气息的身影,几乎是同时冲了过来。

“忧儿!”北漠皇齐衍一踏入殿内,看到软榻上昏迷不醒、浑身是伤的我,瞳孔骤缩,快步走到榻边,握住我一只布满伤痕的手,眼神中满是心疼与自责,“是齐哥哥来晚了……”

紧随其后的,是闻讯从中都日夜兼程赶来的欲峥哥哥。他看到我的样子,俊美的脸庞瞬间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着,缓缓走到榻前,伸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眼中满是疼惜:“忧儿,你这个傻丫头……为了他人竟如此不爱惜自己。”

三位权倾天下的帝王,此刻都聚集在这小小的寝宫,目光全都汇集在我苍白如纸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与压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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