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北漠之请

我是姜瓷忧。

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划过我的脸颊,将我的泪痕瞬间吹干。都城的繁华灯火被我飞速的抛在身后,逐渐汇成一片模糊的暖黄光晕,终究消失在地平线下。我伏在马背上,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急促的马蹄声,它们交织成一首决绝而悲壮的序曲。

我的心里、眼里、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去北漠,找齐哥哥,借巫医。大哥哥那张苍白如纸的脸,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呼吸,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心上,催促我快一点,再快一点。

从南川到北漠边境,路途遥远且颠簸。我不敢有片刻停歇,人与马仿佛融为了一体,在漫漫长夜刺与骨寒风中化作一道离弦之箭。不知摔了多少次,每一次都顾不上检查身上的伤口,只是咬着牙,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来,再次翻身上马。跟着我的侍卫早已不知被我甩到了哪里去。泥土、草屑和凝固的血迹混杂在一起,将我华贵的宫装变得褴褛不堪,但我丝毫不在意。这些皮肉之苦,与他所承受的万分之一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终于,在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一片肃杀的营帐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北漠的军营,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铁血的威严。我浑身是土,发髻散乱, 脸上还挂着摔倒时留下的擦伤,狼狈的像个逃难的灾民,唯独那双眼睛,因焦灼与执念而亮的惊人。

“何人?止步!”

营帐前的守卫长戟交叉,将我拦下。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审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没有力气多言,只是从怀中颤抖的掏出那枚代表南川公主身份的玉牌。守卫们看清玉牌上的雕刻,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立刻转身,快步冲入最大的那顶王帐通报。

等待的每一息都漫长如年。片刻之后,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她身穿玄色镶金边的长袍,墨发高束,面容俊朗,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当他看清我的瞬间,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瞬间被惊愕与浓浓的心疼所填满。

“忧儿,你怎么来了?还伤成这般模样!”

我的齐哥哥,北漠之皇,齐衍。他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急与关切。他的目光落在我满是擦伤和尘土的脸上,眉头紧紧蹙起,仿佛能夹死一只飞蛾。他转头对身后的守卫厉声喝到:“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传巫医!”

他伸出手,似乎想扶我,却又怕碰到我的伤口,动作僵在半空,显得有些无措。“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不顾安危地赶来北漠?”

见到他,我紧绷了一路的神经仿佛瞬间断裂,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不顾他惊愕的目光,直直的跪倒在他面前冰冷的土地上。

“齐哥哥……”

我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忧儿求齐哥哥借我巫医!”

“忧儿快起,莫要行此大礼!”齐衍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慌忙上前想要将我扶起来,声音急切万分,“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

可我却执拗的跪在地上,任凭他如何拉扯都纹丝不动。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表达自己决心的办法。齐衍见状,眼中闪过深切的疼惜与无奈,他轻叹一声,终于不再强求,只得半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你且起来说话,到底是何人需要巫医?”

恰在此时,一位背着药篓、须发皆白的老者匆匆赶来,正是北漠的巫医。他站在一旁,恭敬地等候着吩咐。

我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语无伦次的哭喊着:“是一个大哥哥……呜呜,齐哥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呜呜……求你,求你了,借我巫医……呜呜……”

齐衍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他不再追问,只是抬手示意巫医上前,同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语气安抚我:“好,好,忧儿莫哭,齐哥哥答应你。”

随即,他转向巫医,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你即刻随公主殿下前往南川,全力救治她所说的那位公子,若有半点懈怠,本皇唯你是问!”

巫医连忙躬身点头称是,向我恭敬的行了一礼。齐衍这才重新看向我,柔声问道:“忧儿,巫医已借你,可你如此匆忙,可知回南川的路?要不要齐哥哥派一队人马护送你们?”

“来不及的齐哥哥,我识路,这就得赶紧走!”我急急地摇头,从地上一跃而起,仿佛又充满了力气,“改日忧儿登门道谢!”

齐衍的目光中满是担忧,但他深知我心急如焚,只好点头应允:“也罢,那你务必小心。”他从腰间解下一枚雕刻着狼头的墨色玉佩,塞进我的手中,“这玉佩你带在身上,若途中遇到北漠的军队,出示此玉佩,他们自会放行。”

他又转向巫医,语气严厉的叮嘱:“巫医,你要全力配合公主,不得有任何耽搁!”

“微臣遵命!”巫医再次躬身行礼,苍老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公主殿下,我们这就出发吧!”

我来不及多想,紧紧攥着那枚尚有余温的玉佩,转身利落的翻身上马。巫医也迅速骑上另一匹备好的快马,紧随我后。

“驾!”

我再一次狠狠一甩马鞭,骏马长嘶一声,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风中,我仿佛听到齐哥哥在身后低声的祈祷,但我已无暇回头。

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我和巫医一路快马加鞭,不敢有丝毫停歇。终于,南川皇宫那熟悉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我心急如焚,又是一边甩在马臀上,骏马嘶鸣着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宫门口的守卫认出了我,急忙大开宫门放行。我猛地勒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停下。我翻身下马,踉跄了一下,却顾不得身上的疲惫与酸楚,把腿就像大哥哥所在的宫殿冲去。

“巫医, 快跟上!”

“公主殿下莫急,微臣就在此处。”巫医迅速下马,他虽年迈,步履却异常沉稳,背着药篓紧紧跟在我的身后。

我们穿过长长的宫廊,我几乎是撞开了那扇熟悉的殿门。殿内,皇兄正焦急地守在床边,而床榻上的大哥哥,依旧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脸色比我离开时更加苍白,宛如一尊即将碎裂的玉像。

“大哥哥,忧儿回来了!”我冲到床边,声音因急切而颤抖,“巫医,巫医!快来给大哥哥看看!”

“忧儿,你终于回来了!”皇兄见到我,脸上先是一喜,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风尘仆仆的巫医身上时,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迅速侧身让开位置,沉声道:“快,快给叙公子诊治!”

巫医快步走到床边,放下沉重的药篓,没有半句废话, 立刻伸出干枯的手指,搭在了叙祁焱的手腕上,开始为他把脉。皇兄则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眼中满是疼惜:“忧儿,你这一路受苦了……”

“忧儿不苦。”我摇摇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巫医和他身上。

皇兄眼中闪过一丝自责,他抬手,想要拂去发丝间沾染的尘土,却又停在半空。“还说不苦,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他压低声音,目光瞥向正在诊治的巫医,带着一丝帝王的审慎,“忧儿, 这巫医可靠?北漠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正要回答,却见巫医眉头微微皱起,他专注的检查着叙祁焱腿上的伤处,手指停在他断筋的脚踝周围轻轻触碰、按压,神情愈发凝重。

终于,巫医收回了手,他转过身,对着我和皇兄深深行了一礼,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写满了严肃。

“公主殿下,这位公子的伤势极为严重,”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之前的救治虽以用汤药稳住了心脉,但他体内有旧年留下的暗伤,新伤更是导致筋脉尽断,气血两亏,若要完全康复,需得精心调养,且……”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如何措辞,这片刻的停顿让我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您请说!”我急切地催促道,生怕听到任何坏消息。

巫医微微低下头,语气变得更加谨慎:“且需用一些珍稀药材。其中最关键的一味,名为“雪参”,只生长在北漠极寒之地的雪线之上。此物采摘极为困难,但其功效却神乎其神,能续接筋骨,益气养血,对公子的伤势有起死回生之效,但……”他又一次抬眼看向我,欲言又止。

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又被他这个“但”字浇得摇摇欲坠。我不管他后面要说什么,只要有办法,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我去!”

我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这两个字,是我此刻唯一的信念。

“忧儿,不可!”

皇兄的怒喝声在我耳边炸响,他的眉头紧紧锁起,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北漠极寒之地,冰封千里,环境恶劣,岂是你一个女子能去的?”他转向巫医,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问道:“巫医,可有其他药材可以代替?”

巫医轻叹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回陛下,雪参的功效独一无二,其他药材虽也有一定滋补作用,但于续接筋脉而言,效果远不及雪参万一。”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劝诫,“公主殿下,那极寒之地有诸多危险,不仅有凶猛的血狼出没,更有变幻莫测的暴风雪,一旦迷失其中,便是神仙也难救。实在不宜冒险。”

雪狼?风雪?

这些词汇在我耳中变得模糊不清,我只听到了“独一无二”、“起死回生”。这就够了。我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大哥哥的生命,就在这一点一滴的时间流逝中消亡。

我没有在与皇兄争辩,因为我知道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不会让我去的。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毫无生气的叙祁焱,将他的模样刻在心底,然后猛地转过身,直接跑了出去。

“忧儿!”

皇兄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急忙追出门外,只看到我再次翻身上马的决绝背影。他的声音里带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我的疯狂所引燃的恐慌。

“快,备马!朕要亲自去把她带回来!”他对着身旁的侍卫厉声喝到,自己也利落的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侍卫向我离开的方向疾驰而去,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宫中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任由皇兄的怒吼被风雪吞噬。我再次冲入那片无垠的苍茫,马蹄踏碎了地上的薄冰。身后是温暖的宫殿,是焦急的兄长,是生死未卜的他。而前方,是比之前更加酷烈的严寒,是传说中凶狠的猛兽,是未知的、赌上一切的险途,但也是他后半生可能站起的良药。

这一次,我将独自前往。

**********

我是叙祁焱。

我的意识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楚的海洋里。像一叶孤舟,被名为“昏沉”的巨浪反复拍打,时而被卷入深渊,时而又被抛上浪尖,能模糊地感知到外界零碎的光影与声音。

我感觉到那个小姑娘回来了。他带着一股风雪的气息,和一种让我心安的急切。我听到了她带着哭腔的呼喊,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苍老而沉稳的声音。

当巫医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时,一股陌生的、带着草药清香的能量,缓缓探入我残破的经脉。那股能量温和而精纯,所过之处,那些仿佛被烈火灼烧、被钢针刺穿的剧痛,竟有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舒缓。这让我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终于有了一次松懈。

“……暗伤……筋脉断裂……”

这些我早已知道,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副身体已经破败到了何种地步。

“……雪参……续筋接骨……”

“……北漠极寒之地……采摘极为困难……”

雪参?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传说中能,让白骨生肌的圣药,生长在北境最险恶的绝地,由最凶悍的雪狼群守护。当年他率军横扫北境时,也曾听闻过它的传说,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需要此物来续命。

接着,我听到了那个小姑娘清亮而决绝的声音,只有两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劈开我混沌的意识。

“我去!”

不!

我想呐喊,想抓住她,想告诉她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那个傻姑娘,他根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紧接着,是南川皇帝的怒吼,是她跑出去的脚步声,是宫殿里骤然响起的混乱与喧嚣。他能感觉到她气息的远去,那么快,那么义无反顾。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与焦灼,笔断筋折骨的剧痛更加尖锐,狠狠刺穿了我沉睡的意识,原来,我也有护不住谁的时候。我,叙祁焱,曾经手握百万雄兵、决定一国兴衰的摄政王,如今却只能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任由一个天真的傻姑娘为我去闯龙潭虎穴,去面对连我当年麾下最精锐的斥候都为之色变的险境。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救赎?这分明是更深的地狱!

我的手指在被褥下猛地抽动了一下,眉头痛苦的紧蹙,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呢喃。我用尽了全部的意志,试图从这片无边的黑暗中挣脱,却只是徒劳。

**********

殿门口,巫医望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 又看了看身后追出去的皇帝仪仗,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喃喃自语。

“哎,公主殿下真是情深义重,只是这雪参……采摘不易,北漠的那些雪狼更是凶狠无比,希望他们能平安归来吧……”

话音落下,他转身回到屋内,重新坐到床边,着手准备稳固叙祁焱性命所需的药材。他的动作专注而细致,仿佛全然未曾察觉,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一滴滚烫的泪珠正悄然滑落。它从紧闭的眼角挣脱,无声地坠入银白散乱的发丝间,瞬息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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