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北漠之约
我是姜瓷忧。
御医那句欲言又止的“只怕……”,像一柄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里,将方才因叙祁焱性命无虞而升起的微末暖意,瞬间敲得粉碎。
殿内烛火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我怔怔地望着床榻上那个面无血色、呼吸微弱的男人,他的双腿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那下面,是他被人生生挑断的足筋。御医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
不能行走……
这三个字,对于一个曾是“玉面修罗”,曾是权倾朝野、战功赫赫的摄政王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这头被囚禁的猛虎,将永远失去利爪;意味着他这只翱翔九天的雄鹰,将被折断双翼,终生困于方寸之地。那双本该踏遍山河、驰骋沙场的腿,难道就要这样永远的废在床榻与轮椅之间吗?
不,绝不!
一股前所未有的执拗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我的彷徨与无措。我不能让他就这样废了,我是在那阴暗巷弄里,向他伸出手的人,是在万千刀剑前,许诺要带他走的人。我救他,不是为了让他换一个地方苟延残喘,而是要他重新站起来,寻回属于他的骄傲与尊严。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照亮了这片绝望的黑暗。北漠,齐哥哥,还有那位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巫医!
我猛地转身,裙摆在空中划出一条决绝的弧线。刚刚下朝的皇兄正蹙眉凝视着床榻上的叙祁焱,神色复杂难辨。我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坚定。
“皇兄,忧儿去趟北漠。”
话音刚落,皇兄的神色骤然一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眸里,此刻满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惊诧。“忧儿,北漠苦寒之地,又多战乱,你去那里做什么?”
他的力道很大,捏得我手腕生疼,但我没有挣扎。我看到他眼中的风暴,也看到了,他极力压抑的、属于兄长的关切。他似乎想起了我一贯的执拗,语气稍稍放缓,耐心的劝说道:“可是为了叙祁焱的事?你且说来听听,莫要冲动行事。”
“我去北漠找齐哥哥。”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齐衍,北漠的皇帝,我们相识已久,他待我如亲妹妹一般。在我的世界里,他是除了皇兄之外,我最能信赖的人之一。
听到“齐衍”二字,皇兄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松开我的手腕,转而抬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发顶,动作里是无奈。“忧儿,你与北漠皇的情义皇兄知道,但北漠边关如今战火纷纷,你贸然前去,若是有个闪失……”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再者,叙祁焱的事,皇兄自会帮你想办法,你不必如此冒险。”
“皇兄,齐哥哥的巫医最擅长筋脉疗法,我想去求齐哥哥!”我仰起头,急切地望着他,将心中唯一的希望和盘托出。我知道皇兄的顾虑,南川与北漠虽无战事,但边境摩擦不断,两国关系微妙。我以公主之尊亲赴北漠,确实会引来诸多不必要的揣测。
皇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或许是为我的赤诚,但那抹赞许很快便被更深的担忧所覆盖。他背过身去,在殿内来回踱步,龙袍的衣角随着他的动作翻飞,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的心上。良久,他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忧儿一片赤诚,皇兄明白。但北漠路途遥远,往返需时甚久,叙祁焱的伤势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战战兢兢的御医,声音恢复了君王的威严:“御医,叙公子的筋脉伤,以你的医术可有把握?”
正在为叙祁焱换药的御医闻言,手一顿,连忙躬身行礼,神色无比凝重地回道:“回陛下,微臣只能尽力一试,若能找到些珍惜药材,或许有几分希望,但与北漠巫医的疗法相比,只怕……”他欲言又止,偷偷地拿眼角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歉意。
皇兄沉思片刻,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身上,提出了一个看似两全的办法:“忧儿,皇兄有个两全之策。你先修书一封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北漠,向北漠皇求助,同时,御医这边也全力诊治叙公子,双管齐下,如何?”
写信?不!我等不了!信使往返,耗时月余,万一途中有任何差池,万一齐哥哥因国事缠身未能第一时间看到……无数个“万一”在我脑中盘旋。我看着床榻上那个生死未卜的人,他的时间,是用一分一秒来计算的,我赌不起。
“忧儿亲自去!”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在皇兄错愕的目光中,我提起裙摆,做出了此生最大胆、也最出格的决定。
“求你了皇兄!”
我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这是我第一次给皇兄下跪,不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任何赏赐与玩物,而是为了另一个男人的未来。
**********
我是叙祁焱。
无尽的黑暗与撕裂般的剧痛中,我的意识如同一叶孤舟,在狂风骇浪里沉浮。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痛楚,仿佛灵魂都被碾成了碎片。我以为自己会就此沉沦,坠入永恒的虚无,那是我应得的归宿。
然而,总有一缕微弱而执着的声音,像穿透层层浓雾的曦光,执拗的钻入我的耳中。那声音时而焦急,时而哽咽,带着少女独有的清甜,一遍遍呼喊着一个陌生的称呼--“大哥哥”。
是谁?
我想不起。记忆是一片破碎的琉璃,映照出的只有血与火,背叛与绝望。
但那声音,还有渡入我唇间的温暖气息,让我本能地追逐着这份温暖,求生的意识在破碎的身体里重新燃起微弱的火苗。
此刻更多的声音涌了进来,嘈杂而清晰。我听到了一个威严的男声,听到了“北漠”、“齐衍”这些熟悉的字眼,每一个都牵动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少女带着哭腔的哀求。
“皇兄,齐哥哥的巫医最擅筋脉疗法,我想去求齐哥哥……”
“忧儿亲自去!求你了皇兄!”
紧接着,是衣料摩擦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和一个男人震惊又心疼的低呼。她……跪下了?
为了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猛地冲刷着我残破的意识,伴随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愧疚与自嘲。 我是什么人? 一个废人,一个被皇帝抛弃、被天下遗忘的囚徒。我早已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怜悯,更不配让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为我屈膝。
我想睁开眼,想告诉她不必如此,告诉他这一切都不值得。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眼皮重如千钧,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砾,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只能被动的听着,感受着。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那份纯粹到近乎愚蠢的善良,像一剂猛药,狠狠地注入我枯死的灵魂。
**********
我是姜瓷忧。
“忧儿,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皇兄怎能受你如此大礼!”
皇兄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慌忙上前几步想要扶我,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焦急与心疼。可我执意的跪在地上,仰着头,任由泪水划过脸颊,目光却异常坚定的望着他。
见我纹丝不动,皇兄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有身为君王的为难,更有身为兄长的妥协与宠溺。他终究是拗不过我的。
“罢了罢了,皇兄拗不过你。”他俯身将我扶起,眼中的无奈几乎要溢出来,“但你此次去漠北,必须带足侍卫,且要速速往返,切不可在外久留。”
我心中一喜,眼泪却流的更凶,连连点头:“好,皇兄,忧儿离开期间,一定要让大哥哥撑住啊!”
“放心吧,忧儿。”皇兄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眼神坚定,语气更是不容置疑,“皇兄定会命御医全力以赴,用最好的药材,尽最大的努力护住他的性命,等你带着北漠的巫医回来。”
说罢,他猛地转向御医,目光锐利如鹰隼,属于帝王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偏殿:“张御医,倘若叙公子有个三长两短,郑唯你是问!”
张御医本就战战兢兢,被皇兄这雷霆一喝,更是吓得浑身一颤,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连忙跪地行礼,声音都在发抖:“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哪怕是拼了老命,也会保住叙公子的性命!”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快步走到药罐旁,俯身仔细查看正在煎熬的药剂,仿佛要将自己与药炉融为一体,“公主殿下请放心,微臣会时刻守着叙公子,寸步不离。”
得到了皇兄的承诺,我心中最大的石头终于落地。事不宜迟,我必须立刻出发。
“皇兄,借你马匹一用!”
皇兄颔首,立刻对身旁的侍从沉声吩咐:“去,挑宫中最好的快马,备足干粮和水囊,务必让公主殿下一路顺畅!”
侍从领命匆匆离去,不过片刻,宫外便传来了骏马高亢的嘶鸣声,那声音充满了力量,仿佛在催促着我启程。
皇兄最后叮嘱道:“忧儿,此去北漠路途艰险,你一定要多加小心,遇到任何危险,立刻让侍卫回来报信。”
我重重点头,转身最后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叙祁焱。烛光下,他的睫毛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那微弱的动静像羽毛般扫过我的心间,却又无力的垂下,归于沉寂。
我走到床边,俯下身,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那知曾执掌天下权柄、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毫无生气,只有虎口处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提醒着我他曾经的模样。
“大哥哥,”我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 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等忧儿回来,一定要等忧儿 。”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我清晰的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在我掌心微弱的动了动,轻轻蜷缩,竟像是无意识地想要回握住我的手。
紧接着,一声含糊不清的呢喃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唔……”
那声音嘶哑而微弱,几乎微不可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惊喜地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眉头微蹙,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又努力的在回应我的呼唤。
他还活着,他听得到我说话,他还在努力的与死神抗争!
这一刻,所有的辛苦与冒险都变得值得。这微弱的回应,是他给我最坚定的承诺。
一旁的皇兄看到这一幕,眼中也不禁流露出动容之色,眼神柔和下来,轻声催促道:“忧儿,快去吧,早去早回,叙公子这边有皇兄照看,你且放心。”
我用力点头,最后深深的看了叙祁焱一眼,将他苍白脆弱的模样刻在心底。然后,我毅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向殿外走去。
宫门口,一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如黑缎的骏马早已备好,它不安地刨着蹄子,口中喷出白色的热气。我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身后,是温暖华丽的宫殿,和那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他;前方,是风雪弥漫、前途未卜的北漠。
我不知道,这趟旅程会为我们带来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但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驾!”
我用力一夹马腹,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夜色,朝着北方无尽的黑暗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