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皇兄之忧
我是姜瓷忧。
马蹄踏碎了南川边境的宁静,卷起的尘土与我焦灼的心绪一同翻滚。身后是西延冰冷的土地,眼前是我熟悉的家国。可这一刻,我心中没有半分归来的喜悦,只有铺天盖地的恐惧。
“别睡,大哥哥!让开!都让开!”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划破长空。守卫边境的南川士兵们听到这急促的呼喊与马蹄声,先是警惕地烈阵,待看清是我时,又迅速的散开一条通路,脸上写满了惊愕。
“公主殿下!您回来了!”
一名领头的士兵立刻上前,想要接住马的缰绳,但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在了,我身后那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男人身上,惊疑不定地问:“公主,这位是……?”
我没有力气回答。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那残存的、微弱的体温透过层层衣衫传来,是我此刻唯一的慰藉。我能感觉到,那点温度正在飞速流逝,就像他正在离我而去。
“快!带他到我的宫里!传御医!”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裂我的喉咙。
士兵们不敢有丝毫怠慢,闻言立刻齐声应和:“是!公主殿下!”
几人迅速而小心地围拢过来,将他从马背上抬下。我看到他苍白如纸的脸,紧闭的眼下是深深地青黑色,身上的伤口还在丝丝缕缕的往外渗着血,很快便染红了那简陋的担架。我的心,仿佛被那血色浸透,又冷又痛。
“御医马上就到!公主殿下放心!”
士兵们抬着他,脚步匆匆的向我的寝宫--沧澜殿赶去。我踉跄地跟在担架旁,死死攥着他冰冷的手,一遍遍的在他耳边呢喃。
“大哥哥……忧儿求你,撑拄。”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痛苦的挣扎。我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呼唤从喉间溢出。
“……忧儿……”
他的眼皮沉重得仿佛挂了千斤巨石,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身体的剧痛和极致的虚弱让他几乎要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可我能感觉到,他心中似乎有一个念头在顽强的支撑着--不能让我失望。
“……我……在……”
那声音微弱的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的砸落下来。我俯下身,看着他几乎已经停止起伏的胸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我。
“大哥哥……忧儿……”我哽咽着,学着话本里看来的法子,笨拙的贴上他冰冷的唇,轻轻捏着他的鼻子,将自己的气息渡了过去。
他的唇瓣干裂而冰凉,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我能感觉到,他微弱的气息几乎已经断绝。可就在我温热的气息渡入的瞬间,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本能地汲取着这份来自我的生机。他苍白的面容上,竞奇迹般地浮现出些许微弱的血色。
“唔……”
混沌的意识中,他的手虚虚的抬起,抓住了我的衣袖。那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却让我感到一种被全然信赖的沉重。
“忧儿……别离开……”他的声音低不可闻,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在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却终是徒劳。
“大哥哥,忧儿在,御医马上来,撑住。”我的心被狠狠揪紧,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再次俯身,将自己的气息渡给他。
这一次,他缓缓地、贪婪地汲取着,胸口终于有了微弱的起伏。他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些许,灰色的瞳孔艰难的撑开一条细缝,映出模糊而焦急的面容。
“忧儿……”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触碰我的脸颊,却在中途无力的垂下,“我……不想……死……”
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的剜着我的心。我猛地抬起头,冲着殿外声嘶力竭的哭喊:“御医!快来!快来啊!”
我的宫殿从未如此混乱过。往日里萦绕的淡淡花香味被浓重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取代,侍女和内侍们噤若寒蝉,脚步匆忙却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我凄厉的哭喊声,成了这片压抑空间里唯一的杂音。
终于,一个花白胡须的身影,一路小跑着冲了进来,身后的药箱颠簸晃动,正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张御医。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花白的胡须都因急促的喘息而上下起伏。
“公主殿下息怒,微臣来迟了。”
他快步冲到床榻边,甚至来不及行君臣大礼,便立刻伸手搭上叙祁焱的手腕,双指按住脉门。只一瞬间,他原本还算镇定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位公子伤势极重,”他沉声道,“断了足筋,还有多处刀伤和箭伤,失血过多,且久未进食,身体虚弱不堪……微臣这就开方!”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对身后的药童飞快地报出一串珍稀的药材名。
我一听,再也顾不得什么公主的仪态,跌跌撞撞的跑到我的梳妆台前,拉开一个个暗格,将里面所有我珍藏的、父皇母后和皇兄赏赐的灵丹妙药一股脑的全捧了出来,其中,甚至包括皇兄赐给我保命用的、据说能起死回生的“九转还魂丹”。
“都给你,都给你!救救大哥哥!”我哭着将这些价值连城的药材塞到张御医怀里,泣不成声,“呜呜呜……”
张御医眼中闪过浓浓的惊讶,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公主殿下!有这些神丹妙药的相助,定能助这位公子一臂之力!”
他不敢怠慢,立刻起身,亲自监督着药童调配药材。一时间,殿内捣药声、切药声此起彼伏。我呆呆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忙碌,心中一片茫然。
“我能做什么?”我无助地问。
“公主殿下,”张御医神情专注的称量着药材,头也不抬的恭敬回答,“您只需让这位公子保持温暖,不要让他再受风寒。微臣先为他处理伤口,待药煎好后再喂他服下,之后……边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造化……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回到床边,用温热的巾帕擦拭着他额头上的冷汗,一遍遍的告诉他。
“大哥哥……忧儿在……”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伴随着一声温柔的呼唤。
“忧儿。”
我猛的回头,泪眼朦胧中,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逆光走来。是皇兄!
“皇……皇兄!呜哇!”
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我再也撑不住,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南川皇帝,我得皇兄姜瓷野,立刻弯下腰,用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将我笼罩在他沉稳的气息里。
“忧儿,莫哭。”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能安抚我所有的不安。他扶着我站好,目光越过我,落在了床榻上那个生死不知的男人身上,眼神瞬间一凛,“这是何人?竟伤的如此之重。”
他伸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柔声问道:“告诉皇兄,发生了何事?”
“忧儿去西延玩,遇到的大哥哥。”我抽噎着,言简意赅的回答。
“西延?”皇兄的剑眉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迈步走到床边,俯身仔细端详着叙祁焱的面容,神色渐渐变得凝重。那张俊美绝伦却毫无生气的脸,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寻常人绝对不会有的凌厉与傲骨。
“忧儿,你可知他身份?”皇兄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审视与关切,“这等伤势,绝非寻常人所能遭遇,其中怕是有蹊跷,你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来。”
我不敢隐瞒,将如何在长安城的暗巷中遇到他,如何被西延的侍卫追杀,又如何以性命相逼才得以脱身的全过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皇兄。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名字:“他叫叙祁焱。”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皇兄的脸色骤然大变!
那是一种混杂的震惊、忌惮、甚至是一丝恐惧的复杂神情。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倒吸一口凉气,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殿里只有心腹后,才猛地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忧儿,你可知你觉的是谁?!”
他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寒意:“他是西延曾经的摄政王,那个权倾朝野,人称“玉面修罗”的男人!后来被西延皇帝设计陷害,对外宣称战死沙场,没想到……竟流落至乞丐窝。”
皇兄看向床榻上那个男人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惋惜,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巨大麻烦的凝重。“此人不简单,忧儿,你救他……可曾想过后果?”
我被皇兄眼中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但我看着床上那个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挣扎的人,看着那个在绝境中依旧不愿放弃的人,我摇了摇头,眼泪又涌了上来。
“皇兄,大哥哥是好人,是好人……皇兄……忧儿求你,救救他。”我抓着皇兄的衣袖,苦苦哀求。
我不知道什么是摄政王,也不知道什么是权倾朝野。我只知道,他是我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我不能再让他掉下去。
皇兄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模样,眼中的严厉与凝重终究还是被心疼所取代。他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罢了,罢了,忧儿,皇兄怎能忍心看你如此伤心。”
他转过头,对一旁屏息等待的张御医下令,声音恢复了君主的威严果决:“全力救治,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微臣遵旨!”张御医连忙点头称是。
此时,第一碗药已经煎好,正散发着浓郁的苦涩气息。侍女小心翼翼的将药汁倒入碗中,端了过来。
皇兄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叙祁焱,呼吸虽然微弱,但脸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些许。他沉吟片刻,最后看向我,目光深远的说道:“不过,忧儿,待他醒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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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叙祁焱。
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冰冷。
我的意识就像一叶孤舟,漂浮在痛苦与绝望的汪洋里。身体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碎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双足脚筋处,那被生生挑断的酷刑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我残存的神经。
死亡,似乎是唯一的解脱。沉下去,就这样沉下去,就再也不会痛了。
仇恨、权柄、荣光……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就在我即将放弃,任由自己的灵魂坠入更深沉的黑暗时,一缕奇异的、带着少女清甜气息的温暖,忽然渡入了他冰封的唇舌间。那温暖如同创世的第一缕光,又像春天最温柔的一阵风,蛮横却又轻柔地拽住了我不断下坠的灵魂。
紧接着,我听到了哭声,一个女孩的哭声,那么伤心,那么绝望,声声泣血,生生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大哥哥”。
是谁?
是谁在哭?
是那个……喂给了我一块桃花酥,用自己娇弱的身躯为我挡下刀剑的……小傻瓜吗?
“忧儿……”
我想回应,想告诉她别哭,可我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那缕温暖的气息一次又一次地渡来,像最珍贵的甘泉,滋润着我几乎干涸的生命。我本能地汲取着,求生的欲望在早已死寂的心底,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我……不想……死……”
我用尽全部的意志,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不想死在她的面前,不想让她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哭泣。
混沌中,他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一个威严的男声,他称呼她为“忧儿”,语气里满是宠溺与无奈。他听到了“皇兄”、“西延”、“摄政王”……这些零碎的词语在我混乱的脑海中拼凑出一个令我心惊的事实。
她救了我,并且将我带回了她的国家,南川。
她向她的皇兄,南川的皇帝,坦白了我的身份。
这个天真到愚蠢的小公主,为了救我这个废人,正将她自己,和她背后的整个国家,拖入一个足以致命的巨大漩涡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感,比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都更甚,猛地冲击着我残破的意识。是愧疚,是无力,也是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我必须活下去。
不为复仇,不为夺回失去的一切。
只为……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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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姜瓷忧。
皇兄的皇兄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刚刚平复一些的心湖里,激起了新的涟漪。我知道,“从长计议”四个字背后,是一个君王对国家安危的深沉考量,远非我一句“他是好人”就能轻易化解。
但眼下,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他能活下来,一切都好说。
在御医和侍女的帮助下,那碗黑漆漆的药汁被一点点的喂进了他的嘴里。皇兄没有多留,只是在临走前,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的让我有些心慌。
一夜无眠。
我守在他的床边,寸步不离。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殿内时,张御医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中透出一丝疲惫的欣慰。
“公主殿下,幸不辱命。”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躬身道:“这位公子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瞬间松懈,巨大的喜悦让我几乎站立不稳。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张御医的脸上,喜悦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为难。
他犹豫了片刻,目光落在了叙祁焱盖着锦被的双腿上,叹了口气,艰涩的开口:“只是……只是她这双腿的足筋……被利器挑断,又耽搁了太久,筋脉已经严重萎缩坏死。微臣医术浅薄,用尽了法子,也只能勉强为他续接,怕是……怕是日后……再也无法如常人般行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