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很快,它身上的皮肤开始一寸寸地干裂。
“还有话要我带给你哥哥么?”他平静地问,“或者我叫它上来。”
“不用了。”它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要治我的病,我却没好。你吃亏了。”
他笑笑,眼见着它的身体一点点化去,成了银白的灰,带着细碎的光点,飘出了窗外,在寒冷漆黑的夜空里散成一阵无声无息的风。
死去的孰湖,都会化作一阵风,拂过奔波一生的人间,听说如果拂到谁的脸上,会是一种被吻了的感觉。
活着时做不到的事,起码告别时可以。
地上,躺着红色的内丹,以及黑色的石头。
……
它没有把内丹吞下去,而是把它包好,小心地放到脖子上的锦囊里。
然后,它毫不犹豫地把阴傀石叼起来,扔到了背上。
从头到尾,它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激烈的情绪。
“谢了。”它走到他面前,朝他低头致谢。
“准备出发了?”他问。
“嗯。”它点头,“趁阴傀石的力量暂时消失,我尽快带它回万竭山。”
“为何不吞掉内丹?”他看着它脖子上的锦囊,“这样你飞起来也不会那么吃力。”
它摇头,笑笑:“那是我的弟弟,怎么能吞掉?!放心,你给我吃的药可能比内丹更有效,我现在浑身都是劲儿呢。”
他点点头:“好吧,一路顺风。”
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能说再见,因为大家都知道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封住冲宵塔的符,被乔阿普找到毁了,四个木头雕的小人,身上刻满咒语,就摆在佛像之后。
它深吸了一口气,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便果断展开双翼,迎风而起,一路往北。
这应该是它此生驮过的、最重的东西了。
遥远的万竭山,不知能否善待这只即将去定居的妖怪。
还能说什么呢,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如果让他来列一份排名,这个家伙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位。
已经是一只很厉害的妖怪了,只是它从来不知道。
他们几个一直站在那儿,望着它飞走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还在看。
“哥,你不对劲。”
“……有点晕,可能是因为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没人看见,他疼得钻心,藏在袖口的血迹。
没多久,昏睡在塔下的大小妖物们逐一醒来,没了阴傀石的气味,个个如梦初醒,一哄而散。黎明前的天空里顿时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与光华,如果普通人类能看到这一幕,并且不知道这是跑路的妖物的话,一定会庆幸自己见到了一场从未见过的比璀璨星河还要美的景色。
塔门之外,眼见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女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坠翎道:“损毁符咒、私纵妖物……你们这样,我们很为难啊。”
坠翎笑笑:“坠府仍在晖阴河,若有什么账目要清算,恭候大驾。”说罢转身离开。
“告辞。”倚影卫微一颔首,立刻随坠翎而去。
女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一丝善恶难辨的笑意。
远远地,传来几声鸡啼,重归平静的冲宵塔,轮廓在渐明的天色里渐渐清晰。
“孰湖真走了?去那什么万竭山了?”
“不然呢?你去送石头吗?”
“这事就这么完了?”
“杀人已偿命,怪石也物归原处,皆大欢喜。”
“可是……它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吧?”
“你可以去陪它呀。”
“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哦。那就没有吧。”
清晨的街道上,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坠府的方向而去。
柳寻鸢问倚影卫:“那女子是什么来历?”
“这个嘛……”倚影卫看了看前头坠翎的背影,想说又有所顾忌,话锋一转,“你不也没告诉我们你和乔姑娘的来历嘛!”
“我说了,我们都是学医的啊!”
“哪里来的大夫?老家何处?父母尚在?年方几何?为何被妖怪称大人?”
“朝中有狴犴司,直属皇帝,不受他人辖制,专理奇难之案。”坠翎竟主动开口,“那女子便是狴犴司中一员,本名邱晚来,官封铃星。”
柳寻鸢以为自己没吃早饭有幻觉,坠翎居然肯开金口?!
“狴犴司?”他立刻跑到坠翎身旁,“名字如此奇怪?”
“传说狴犴为龙之第七子,专司刑讼之事,形似虎,有威仪,立狱门之外,守正除奸,不枉不纵。”倚影卫道,“名字倒是不奇怪,只是所作所为就未必有这神物的气度了。”
听他话里有话,柳寻鸢顿觉着狴犴司肯定有个极长的故事,又问:“那官封铃星总算是奇怪了吧,这狴犴司好歹也算是朝堂里的一部分吧,可皇帝身边不是宰相就是尚书侍郎什么的,哪里有铃星这个官职?”
“狴犴司虽直接听命皇上,但又是独立于朝堂之外的。”苗管家耐心解释道,“狴犴司内从来只得九人任职,以贪狼、七杀、破军三职为主,下设火星、铃星、擎羊、陀罗、天空、地劫六职为辅。官府处理不了的怪案奇案,又或者皇上有什么特别的任务,通常都会交给狴犴司。”
“铃星擎羊……”柳寻鸢嘀咕着,“等等,好像都是凶星之名啊?”
倚影卫一笑:“说明这九个人都不是好惹的嘛。”
柳寻鸢盯着她:“你们对狴犴司好像非常熟悉的样子?”
坠翎头也不回道:“因为我曾任职狴犴司,官封贪狼。”
“啊?!”柳寻鸢一愣,旋即看向倚影卫,倚影卫点点头:“没骗你。”
“那冲宵塔的事也是狴犴司插手的?”乔阿普插嘴道,“难怪那女人说是‘公务’了……”
“是。”倚影卫道,“除了他们,朝中也没有谁有封塔除妖的本事。他们甚至比我们更早发现京城有祸。”
“可是他们并没有及时处置,反而用冲宵塔吸引妖物,且不管那妖物是善是恶,一律杀无赦呢。”柳寻鸢难得担忧,“我们算不算是坏了他们的计划?”
“算。”
柳寻鸢想了想,又跑到坠翎面前,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说:“可是,说回去睡觉又不回去的,是少爷你呀,及时出现帮我们制住那位铃星大人的,也是少爷你呀。”说着他又狡黠一笑,“在仓库时,你看到孰湖的伤口时,便已经知道是她干的了,对吧?你故意先走,其实只是怕我们去到冲宵塔时遇到麻烦不能应付,所以老早就在那儿守着了,对吧?”
“所以我也走路回去。”坠翎目不斜视道。
柳寻鸢“扑哧”一笑,突然瞪着他的眼睛,小声问:“少爷,我闻到艾草味了哟,发情期抑制剂买不买?给你打折呀。”
坠翎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但得不到答案的话又会一直在他眼前晃悠,又走出一小段距离后,他才说:“你是omega?”
“是。”柳寻鸢翻了个白眼,“才知道啊。”
话音未落,他绕开柳寻鸢,加快步伐往前走去。
正发愣时,倚影卫拍了拍柳寻鸢的肩膀:“快走啊,早点回去早点吃饭,饿死了。”说着说着她又退回来一步,死盯着柳寻鸢的脸道,“这次回去你是跑不掉的。”
“干吗?”柳寻鸢下意识地护住自己,“我不会娶你的!”
没有十年精神病说不出这话。
“你太自信了……”倚影卫哭笑不得,“我是说,回去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的身世家底给我交代清楚!我们可是连狴犴司都跟你说了!”
天已大亮,街头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东边的云层里已然透出金光来。
乔阿普蹦蹦跳跳地走着,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天,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此刻的某片天空里,有一只瘦小的孰湖正往北方而去,微弱如它,也很努力。
纵然不再相见,也代这满城生灵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