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相安无事，半年过去。
有什么能比在寒天北风中烤肉更幸福？
没有！
红亮的炭火上，切割均匀的鹿肉在特制的铜网上滋滋冒油，诱人垂涎三尺的香气自室内漫到室外，覆盖到的每一寸范围都生出钩子，任何人都无从抵挡，连人带魂乖乖被勾过来。
窗外的柳寻鸢便是“任何人”之一，乔阿普之二，花虎第三。
面前乃坠府偏厅，门匾上题“萼雪”二字，家什比别处更稀少简单，除了桌椅书案文房四宝，便只余墙上的一幅霜雪梅花图。再看对面窗户，开得比别处都大，正对一片含苞欲放的红梅林。若再仔细瞧，此屋之内大小摆设都以梅为主题，花瓶杯盏，皆白底画红梅，连墨砚都刻成五瓣梅花状，墙角半人高的花瓶里也插着新鲜梅枝。如果没有摆在窗前的烤炉，没有烤炉上该死的香气四溢的鹿肉，这间偏厅可说是个为赏梅而设的雅地了，不用多久帝都便到落雪之时，待到那刻，于这样一处自有韵味的地方，执热酒，赏红梅，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也是人生之大乐趣了。
可惜，好房好景全被那个男人破坏殆尽！
坠翎应该极少有这么闲的时候，且他也真不怕冷，已是暖去寒来之日，依旧着一件白底银纹的薄衫，只得领口一圈白狐毛稍见暖意，头发也懒得束，随意绑在身后，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指间的盐巴上。
没错，他一手捏盐，一手揽袖，正十分专注地往鹿肉上撒盐，十分考究，不肯多一分，也不肯少一分。
旁边的花虎急得像没吃饱的猴子，嘟着小嘴就要去吃，然后被烫得大叫一声。
“把筷子缩回去。”坠翎看也不看花虎，只去指责悄悄过来的柳寻鸢，“烤肉一忌火候欠佳，二忌调味粗鲁，你这一筷下去，便是暴殄天物。”
柳寻鸢白眼翻上天：“几块烤肉罢了……几时变得如此高不可攀了！”
“烤肉与做人一般，能做到一等的好，为何要止步二等的好？”坠翎拍拍手，拿起铜夹将炉上的鹿肉挨个又翻了一遍，“再等十个数。”
不行了！哪能再等十个数，一个数都等不了！太香了！香死个人！
躲起来吃独食的人注定得不到尊重，连敲门都不必，乔阿普直接冲进去，两眼放光明知故问：“哎呀哎呀，少爷在这儿干吗呢？喔唷，在烤肉呢？！在烤鹿肉呢！！”
“咦，今日你们不是休息吗？”倚影卫打量这一群突然驾临的不速之客，“乔姑娘，今早你不是说要去逛市集？”
“市集哪有鹿肉香。”乔阿普擦了擦口水，目光死都不肯离开那一炉烤肉。
“哪有人逛市集不带钱的！”柳寻鸢冷哼，戳着乔阿普的后脑勺道，“你买东西我付账，天下有这么好的事？！”
善哉善哉，他俩今天在市集上吵架了，乔阿普说柳寻鸢穷的要死将来注定娶不到老婆，柳寻鸢说乔阿普还不如卖豆腐的小桃红好看，就算把全京城的好看衣裳都穿身上也嫁不出去。
坠翎也不看她，只取了手边两只白瓷碟子，各夹了一块肉在里头，一个递给柳寻鸢，一个递给乔阿普：“好了。”
柳寻鸢简直受宠若惊，以他对坠翎的了解，这个少年老成性格阴晴不定各种喜欢给人立规矩的少爷，怎么可能亲手烤肉还亲手把肉递到他手里！如果不是也递给乔阿普一块，他应该要怀疑鹿肉里可能下了毒，反正在坠翎眼里，他从来就不是个合格听话的厨子，每天罚十遍都是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下不去手，上次冲霄塔事件给他惹下的麻烦，他嘴里说要罚他们，可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莫非是要靠这鹿肉憋个大招？
但，柳寻鸢的脑子再快也快不过那张嘴，什么大招什么惩罚，就算这块鹿肉下了鹤顶红，他也心甘情愿吞下去——太！好！吃！了！
到底是什么神仙才能烤出这么神仙的烤肉啊！口腹之间的满足简直让柳寻鸢幸福得要晕过去，外脆里嫩饱满多汁鲜美入味之类的词根本不足以形容这块烤肉的美好，原来坠翎说的“能做到一等的好为何要止步二等的好”不是空口白话端架子，他真的是一个对烤肉都要极尽完美的严格男人。从前也不是没吃过烤肉，却无一块能与今日这块相比，真不知是长得好看的人做出来的菜也好吃，还是这家伙在烤肉里加了他不知道的秘方，反正，他的魂彻底被勾走了，如果可以，他愿意在坠府当一辈子厨子，不给工钱都行，只要坠翎天天给他烤肉吃！
“你要不要再来一块？”坠翎看了看乔阿普。
乔阿普立刻两眼放光，连着夹了两块。
坠翎一笑，将鹿肉放进自己嘴里，细嚼慢咽，又微皱眉，“竟老了一分。”
要求太高了！
不等他把肉咽下去，柳寻鸢的碟子已经不要脸地举到他面前，碟子后面是他用尽全力的笑脸：“少爷，我觉得我还能吃！”
坠翎嘴角微扬：“今日鹿肉分量颇多，倒是少不了你一份。”
柳寻鸢喜出望外，点头如捣米：“这一炉都给我吧！”
“自己取筷子。”坠翎又给自己夹了一块。
柳寻鸢连忙去拿筷子。
然而，在即将碰到肉的一刹那，他的筷子被另一双筷子准确地打开了。
坠翎微笑不减，手里的筷子突然成了不可突破的防线。
呵呵，就知道这厮没那么贤良淑德。
柳寻鸢皱眉，换了个角度，落筷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一倍。
没用，又被打开。
他顿时气急，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朝烤肉发起攻击，只可惜每次坠翎都比他快一拍，仿佛早就看透他的筷子要往哪里去，反正十几个回合下来，他连烤肉的边都没挨到。
他气得把筷子一扔。
“怎么，不想吃啦？”坠翎故意又放了一块肉到嘴里，嚼得满面春风。
“……我，我何等身份，为一块烤肉与人动粗，传出去焉有脸面！”柳寻鸢坚定地摇头，“再说这等粗鄙食物，我闭上眼也能做出来，何至于此。”
呵呵，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嗯？确定？”
“不！”柳寻鸢昂首，“绝不！”
（咱们的神助攻乔阿普该起作用了哦）
“哥，”乔阿普悄悄凑到他旁边，“我想吃。”
“不行，”柳寻鸢对她难得如此无情，“区区几块烤肉，何必吃他烤的，哥给你烤，让你吃个够。”
“你烤出来的玩意儿是人吃的？”乔阿普抬头与柳寻鸢对视。
“你……”
柳寻鸢回头看向坠翎，神色骤冷，眼中如见仇敌。
坠翎面不改色，饶有兴致看兄妹俩表演。
“哥我先来。”没等柳寻鸢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乔阿普一把甩开他的手，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一个乡野泼妇一般，举手拍腿，大哭大喊，“无良雇主苛待杂役，连饭都不给吃饱啊！太平盛世竟有此等惨事，天怒人怨，可歌可泣啊！！”
柳寻鸢小声道：“可歌可泣不是用在这里的……”
“我就用！”乔阿普假哭不止，“想我兄妹二人在坠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竟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长得像人却不干人事啊！老天爷啊，我命苦啊！”
柳寻鸢想捂脸装不认识她，只要她还活着，百舸山的脸面是很难保住了。
倚影卫直摇头，在坠府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偏就没见过抢肉吃的闹剧。也不知从何时起，坠府里稳如泰山黑白分明的气氛渐渐起了变化，连坠翎这般的人物都开始拿下人逗趣儿了，这个不起眼的丫头呀，怕是上天送来的大礼，或者魔障吧……
“回答我一个问题，给你妹一块肉。”坠翎开了金口，指了指烤炉，“坠家的东西，可没有白吃的。”
柳寻鸢一愣：“问题？”
“我问，你答，不可隐瞒，不可胡编。”坠翎走到柳寻鸢面前，两人一步之遥。
可恶啊突然发现坠翎比自己高一点……
柳寻鸢仰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我坠府的厨子。”坠翎俯视他，“或者等你自己回答。”
柳寻鸢一皱眉头，哈，明白了，原来一场鸿门宴，好心烤肉给他吃是假，打探他身份是真。乔阿普是被买通了吧，好想把她一棍子敲死。
“我坠府不怕你江洋大盗，不怕你妖魔鬼怪，只忌讳一点，”坠翎略一低头，直视他的眼睛，“不说实话。”
啧啧，真真好看的眼睛！连带着投出的目光也特别明亮，犀利而不阴损，满满的剑不出鞘也可杀人的锐气，四目相接下，柳寻鸢只觉得被他盯得心虚，又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怎的平白又矮了一截似的。其实说实话也无妨，来了坠府也有段日子，平心而论，坠府上下待他不坏，他也知晓眼前这几个非市井小民，个个都是有大眼界的人，倒不必担心他们知道自己身份后将他当疯子撵出去，但即便他说了，他们也未必相信，何况，就算他们信了又如何，又帮不了他什么忙。
“不诚不足以为友。”倚影卫总算看出了坠翎的目的，对柳寻鸢笑道，“你们来坠府这么久，桩桩件件的事，我们并非眼瞎。不怕你们惹麻烦，怕的是你们将来若有难处，我们都不知从何帮起。好歹是一屋吃过饭的情谊，我们绝无恶意。”
乔阿普凑到柳寻鸢身边，小声道：“还是倚姐姐会说话，听得心里舒坦。”
“真说呀？”柳寻鸢将乔阿普扯到一边，背对众人蹲下来。
“咱们不是正常人，他们也不是呀。吃了他家这么久的粮食，连句实话都不说，确实不厚道。”
“可我也没白吃啊，我喂的药鼎都活着呢！”
“你怎的突然蠢起来了！你来帝都是干啥的？你在百舸山称霸一方，人界呢？人生地不熟，怎么干？”
“咦……你今天总算说了句人话！”
“你以为我乐意提醒你？还不是怕被你连累！你的事办不明白，师父拿你算账不说，你以为我能平安无事？说不定就把我宰了！谁不知我与你关系亲近！唉，还不如不认识你呢。”
后头的人都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只看见这两个家伙鬼鬼祟祟蹲在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吱吱吱，时不时你拍我脑袋一下，我给你一拳，天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
片刻，柳寻鸢起身，一本正经走回到坠翎面前：“问！”
“来者何人？”坠翎打量着他的厨子。
柳寻鸢吸了口气，微笑：“本名柳寻鸢，自百舸山而来，行医，擅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