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咳咳咳!”柳寻鸢废了好大劲才从荷潭里爬上来,“你们俩怎么回事儿啊,一言不合就把我往水里拽!招你惹你了!”
骷髅伸出手掌拍他:“嗯,没事吧?”
你说有事没事……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个。
“百知呢?”他记得那妖怪是被他攥在手里一块儿落了水。
“在那儿。”骷髅向旁边一指,荷塘边的一块青石上,落着一团完全不起眼的白光,眼力稍微差一点的人根本发现不了。
“它怎么了?淹死了?”柳寻鸢擦了一把脸上的水。
“它在发呆。”
“发呆?”
“方才你看到了什么,它就看到了什么。”
他走到青石前,大约是觉察到他身上属于大妖的气势,百知慢慢转过身来,仰视着对它而言俨然庞然大物的柳寻鸢。
“我觉得我还是能把他救活的。”它平静地说,“暗刀真的能令白骨重生,亡者复活,我不骗你。”
“你骗不骗我有什么打紧的。”他撇撇嘴,“只是你把自己骗了一百多年倒是挺难得呢。”
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在青石下头,一个拇指头大小的玩意儿躺在那儿,看形状似是一个黑黢黢的果子,但没有水分,干瘪瘪的。他附身拾起来,皱眉。
它沉默片刻,说:“也不算骗。落水前,我一直认为承怀的死就是我同你们讲的那样。”
“仅仅是你希望是那样。”柳寻鸢道,“眼看着他淹死,却口口声声说喜欢,说要在一起。这份矛盾你根本无法承担吧。”
“我不知该如何对待一个让我滚、说我恶心的他。”它叹了口气,“我习惯了从书里寻找一切答案,可当年这个难题,实在太难了,我翻遍书籍也一无所获。我看着他漂浮在水里的尸体,心中一片空茫,然后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害怕到不敢再看下去,害怕到不敢相信我曾经认定他是我的意中人。”它顿了顿,“这种害怕渐渐成了刀与剑,在我身体里混砍乱刺……”
他举起指间的果子:“你刚刚挑出来的,是吧。”
它没有回答,只缓缓道:“那天,我将他的尸体搬回房间,放到床上,再给他盖上被子,跟自己说没事,他只是身子弱,染了风寒病倒了。有人来探看时,我跟他们说哥哥病了在休息,待他病好之后再去拜访。之后,我每天给他熬药、做饭,端到他面前,然后再原封不动地端回去。直到他的身体开始腐坏,我看着被子下那张不复以往的脸孔时,脑中只有一个声音,便是我的承怀已经死了,病死的。”它顿了顿,“可还是不行,我每天都看到他在水里挣扎的样子,看到他投向我的怨毒的眼神。我觉得不能这样。所以,照书中记载,我去找到了风果。”
“这玩意儿虽不是特别稀罕,但生于昆仑山脉的元丘鬼山,寻常人恐怕连它的影子还没看到就死在半路上了,你倒是很顽强。”他冷笑。
“你好像对元丘山很熟悉。”
“……”他沉默片刻,再度开口,“这不是重点。”
“元丘山多毒物,隐地有矮树,叶如犬齿,果如碧玉,遇风变赤,称风果。然非花木,妖也。食之则寄生于脑,现形于梦,可篡记忆,宿主清醒,风果即死。”他看着指间干瘪的果子,稍微用力一捏,黑粉簌簌落下,未落地便没了踪迹,“风果与暗刀一样,都属植妖。”
夕阳在池水里投下今天最后的痕迹,细碎的光在随风摇荡的水面上艰难地跳跃。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百知开口道,“吃下它的当夜,我便在梦中见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人儿,把一本厚厚的书铺到我面前,翻开来,里头记录的是我过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它奶声奶气地问我:‘要改哪段儿么?’,我当然要改。”它沉默片刻,“那晚之后,我便再没有梦见过这个小人儿,而我也终于‘确定’了承怀是病死的‘事实’,从此,我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要让他活过来的愿望。”
柳寻鸢摇摇头:“即便他活过来,你们依然不可能在一起。”
“你究竟是谁?”它忽然问。
“你是否很少与别的妖怪来往?”他反问。
“我不需要与它们来往。”它淡淡道,“有那时间浪费在这些远不如我的家伙们身上,不如多读几本书。”
“这就对了。”他一拍手,“难怪你不知道我是谁,毕竟我是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呢,世间书籍里恐怕找不到关于我的记载哟。”他一笑,弯腰把脸凑上去,指着自己道,“我是个坏人……哦不,坏妖怪。”
“哦。”它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大概是柳寻鸢见过的在他面前最淡定的妖怪了。
杀它,他是心痛的,不为别的,只为它广阔渊博的学识,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一只百知,有了它,便有了得到许多东西的捷径。
但是,身为百知,在茫茫书海中游刃有余,并且学会穿人之术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可无论它扮演得多么熟练,却从不曾真正知道要如何与活生生的世界相处,永远在闭塞与骄傲中固执地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生活,这其中潜藏的巨大危险,若不及时切断,后果太难以预料。你根本不知道多少年后世上又会出现别的许承怀、别的莲歆,甚至别的陆夫人……
当最后一点夕阳自池塘上消失时,百知慢悠悠地对他说:“我觉得,你可能想杀掉我。”
他也镇定得很:“是又如何?”
“不劳你动手。”它缓缓从石头上飞起,落到骷髅的肩膀上,“你不是他,但你让我看见了他,谢了。”
奇异的光斑自它身体里蔓延而出,细看之下,每个光斑都是类似文字与符号的形状,源源不断地从这个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身体里涌出,很快,整个后院都被笼罩在一片海一般的光芒里,字符们层层叠叠,有生命似的在空中跳跃飞舞。
“自毁妖魂……”他皱眉。
愤怒与报复时的同归于尽,它没能完成,万念俱灰下的生无可恋终是成全了它。
它从骷髅的肩膀上滑落下来,被骷髅本能地伸手接住。
“我阅尽天下书籍,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却偏不能完成留在你身边这件小事。”它躺在骷髅的掌中,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份挫败,我无法承担,就此离去,一切归零。”
骷髅也不敢动,僵硬地伸着手,眼见着掌心那一小团光芒由强渐弱,直到完全褪去光华,只剩一只扁如树叶的小虫子。最后,连这只虫子也由实而虚,直到彻底消失,不留半分痕迹。
柳寻鸢抬手,碰了碰飘到自己面前的字光,惋惜道:“得多少年才能存下这么多的知识呀……可惜了。”
后院里所有的光芒都随着虫子的消失而消失,夜色一如既往地霸占了所有。
“就……没了?”骷髅依然举着手,不敢相信地看着柳寻鸢。
“没了呀。”他看着他空空的掌心,“也好,省得我动手。”
“死了?”骷髅又问。
“比死还彻底。身亡而魂在,起码还有再修炼成形的机会,妖魂都被它自己弄散了,那就真的归零了,彻底的不存在。”
最好的结局了。
骷髅沉默片刻,指着自己道:“埋了吧。”
后院的花架前,起了一座新坟。
里头埋了一具男人的骷髅,还埋了一张纸,纸上是柳寻鸢画的一只虫子,身体如树叶,四脚生人眼,虫子旁边写着它的名字——百知。
“死了那么多人,牵连那么多无辜,却只得这么个结果。”柳寻鸢身旁传来乔阿普的声音,“读了那么多书,那么聪明,却没能选出一条好路。”
“百知由书而生,偏它最鄙视的,其实也是书。”他说。
“它鄙视书?”
“记得它坚定地鄙视‘走万里路便是读万卷书’的人,觉得这句话是无知的表现,认为只要躲在角落里读过万卷书,便得到了整个世界。”他望着眼前的新坟,“可是,书是哪里来的呀?总得走过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吃过无数苦头,才攒得下能写到书里的东西不是么。知识与见识,从来不可以分开,否则,聪明如它,也只能这样了。”他笑了笑,“再说,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又哪里是一本书能解决的。”
“所以,百知这妖怪,说穿了也就是个书呆子吧。”他旁边走出倚影卫,“不过,你不像是能说出这堆话的人呢,毕竟你看起来既不像是读过多少书,又不像是行了万里路很有见识的样子,找吃的以及要求涨工钱倒是很有经验。”
“毕竟你没朋友没对象没家人,怎么看也怪惨嘞。”乔阿普接着攻击,“不过你能通过一具白骨把其生前所经历过的一切传递给他人这种本事,倒是让我意外呢。”
“我也没法子呀,每次分一半魂到别人身上,不论是活人还是枯骨,只要我愿意,就能感知他们曾经历过的所有,并且通过某种媒介还能把这些经历传递给别人,让你们感同身受。”他慢慢说着,突然站起来:“你才没朋友没对象没家人!”
此刻,半弯残月自云后挪出,夜里寒气渐浓。
冷风拂面,免不得撩动心绪,百年时光如水而逝,不知当年挑灯夜读的藏经阁是否安好,酩酊大醉的街市酒铺是否依然人来人往,水边的凉亭里还有没有互相依靠的男女。
自古心病最难医,他说它“无药可救”,并非气话。
这一场“感同身受”,委实也不好受。
很冷。
……
“倚影卫,你真名叫什么呀?”
“倚长风。”她轻描淡写地答道。
青石板路上,三人并肩而行。
一壶浊酒倚朦胧,未晴未雨步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