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噗!

一口据说是老姜鲜鱼汤的东西从乔阿普嘴里喷出来,一旁伺候的小厮躲闪不及,擦脸擦衣欲哭无泪。

倚影卫抱着一碗白饭,尴尬道:“乔姑娘,饭菜不合口味,不吃就是了。”

乔阿普立刻活过来,敲着桌子道:“还管这些东西叫饭菜?一桌子毒药才是!是展师傅对咱家有什么意见吗?”

“乔姑娘,展师傅今天告假。”倚影卫小声道,“咱家厨房暂时交给柳厨打理。你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厨房如战场,怎能轻易交给不能被信任的人!以后这日子咋过?大伙吃啥喝啥?”

“乔姑娘……旁边还有下人在,不好乱用词句的。”倚影卫费劲地咽下一口饭。

坠翎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意见,喝了一口汤,皱眉,吃了一口菜,皱眉,放下筷子,擦擦嘴,离席而去。

厨房里,柳寻鸢正往碗里分菜,嘴里时不时嘟囔着:“这是阿普的,这是少爷的,这是倚影卫的……”

突然身后就多了一个人。

坠翎左右环顾一番,利索取来还未摘洗的新鲜蔬菜,又把没用完的猪肉羊肉拿过几块,旁若无人地开始洗菜切菜。

柳寻鸢张着嘴在旁边看了好久也不见他搭理自己,干脆拎起一把刀,“铛”一下戳在菜板上,把他正在切的青菜一分为二。

坠翎停下,不惊不诧地转头:“你有事?”

“少爷,这里是厨房。”柳寻鸢微笑。

“我知道。”坠翎转过头,继续娴熟地使用菜刀。

单看他切出来的菜,厚薄均匀,形状完整,哪像柳寻鸢的刀工,说是刀切的,跟狗啃的也没多大差别。

“厨房!我的地盘!”他提高了声音。

“今日无需劳驾你。”坠翎手腕一转,一刀便将切好的菜铲进碗里,一根遗漏都没有,“我来掌勺。”

柳寻鸢一愣:“你?”

“你若想在旁观摩,最好只看不语。”他熟练地将菜抓起来沥干水,“否则就不要在旁碍事。”

柳寻鸢眉毛一竖,冷笑:“我偏不出去,我就在这儿看。”

坠翎笑笑,把沥干的菜放到一旁,又拿一块带骨的猪肉摆好,两刀便将骨头干干净净剔出来,说:“民以食为天,高兴了吃一顿,不高兴了也吃一顿,能坐下来高高兴兴吃一餐饭的,不是家人便是朋友,故而对待食物要像对待心爱的人一样仔细。”

柳寻鸢冷哼一声。

灶火熊熊,坠翎倒油下菜翻炒,一气呵成,全无富家公子不识油盐柴米的作态。他一边炒菜,一边瞟了一眼柳寻鸢分的菜。

坠翎摇摇头,叹了口气:“能把食物做的这么糟糕,你一定没有爱过什么人吧。”

柳寻鸢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被捅了一刀……

“……我可是有初恋的!”他忍住把坠翎的脑袋摁到油锅里的冲动,坏笑着反击,“倒是少爷你,听说是个孤独终老的命?”

“呵呵,你的初恋,莫非是乔阿普?”

“她是我妹!你这人脑子有病吧!”

“呵呵。”

“呵呵呵呵呵!”

在两个男人你呵呵我我呵呵你的对话中,厨房终于冒出了惹人垂涎三尺的香气。

“哎呀饿死了咋还不开饭?!”就在这时,乔阿普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见在灶台前忙碌的人,顿时诧异地喊道,“少爷?!”

“来得正好,帮忙把菜端出去,别人还等着呢。”他左手一转,一盘热气腾腾的菜便落到她手里。

她端着盘子,凑到柳寻鸢身旁:“你不是号称要做厨房之王么?!被人从灶台前赶下来了?”

——

“老夫已然尽力了。”年过七旬的老头子无奈地站在司家兄弟俩面前,“夫人的底子本就很差了,这眼疾又来得凶猛,我行医大半生,从未见过类似病症。夫人的眼疾已不仅是眼疾,病气已然侵入全身血脉,药石无用,如今她脉息微弱,只怕……”他犹豫片刻,为难道,“只怕就是这两日了。”

“华大夫,京师之内,医术高过你的怕也找不出几人,你再试试。”他往里屋望了一眼,“钱不是问题,你要用多好多贵的药材都可以,或者有什么药材现下没有的,你跟我们讲,必尽快替你寻来。”

“少爷,委实不是钱与药的事儿,夫人确已油尽灯枯,少爷若还信老夫这点医术,趁她还有最后一些时候,问问她有何交待吧,唉。”老头子叹气拱手。

“也罢。”他抿了一口茶水,“来人,送华大夫回去。”

不治了?好歹再试试,不然倚影卫得多难过。”

“陆夫人有此结局,也是她的命数,你我已尽人事,就不要再勉强了。”他放下茶杯,“油尽灯枯,不如早些解脱。”说罢又朝华大夫微一颔首,道:“这些时日有劳华大夫往来奔波,请回府歇息,诊金稍后遣人送去。”

华大夫连忙摆手:“不不,诊金就不必了,能为坠府尽绵薄之力,是老夫的荣幸,何况还没有帮上什么忙,实在汗颜。”

“若是必须治好了病才付诊金,只怕世上一半的大夫都饿死了。”他笑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皆知坠少爷言出必行不容拂逆,华大夫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道了谢,收拾好药箱随小厮出了门去,临走前又回头道:“还是尽快看看夫人有何未了之心愿吧,也只能这样了。”

他点点头:“慢走。”

华大夫前脚刚一离开,乔阿普与柳寻鸢便各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瓷盅走进来。

他低头抿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怕什么粥都不必了。”

柳寻鸢一愣:“不是请了京城最厉害的大夫么?这十来天又给药又针灸的,没用?”

“京城最厉害的大夫说她油尽灯枯。”他遗憾道,“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了。”

自连水乡归来后,关于百知关于许承怀的一切,都被远远留在了那座老宅的后院里。至于陆澄,也被打上了封条。他们跟陆夫人讲,陆澄现在很好,得知她脱险之后迫不及待要来看她,但他们阻止了陆澄,说要待风声过去再安排他们夫妻相见。

他们一致推举脸皮最厚的乔阿普去跟陆夫人撒的谎,她也不负众望,说得合情合理、绘声绘色。

陆澄举起的刀子,就这样悄悄地折断吧,至少留给她一个完美的念想。

柳寻鸢往里屋努努嘴:“倚影卫还在里头?”

“寸步不离。”

“该庆幸送她最后一程的是倚影卫。”乔阿普端起粥,“她吃不下,倚影卫总要吃一点。”

“无需多此一举。”坠翎淡淡道,“都不要进去了,既只剩这么些时间,全留给她们二人吧。”

“也是。”柳寻鸢点点头,“但粥都熬了,别浪费,你们俩吃吧,趁热。”

“不要。”

“很好吃的!”

“不信。”

“不吃拉倒,注定是没口福的东西。”

被嫌弃的柳寻鸢干脆坐下来,气哼哼地掀开盅盖,自己吃起来,但没吃上两口就放下勺子,若无其事地盖上盖子,说:“实在太鲜美,不舍得一口气吃完,留着晚上吃。”

“那晚上你一定要吃光哦。”乔阿普故意道,“我会看着你一口一口吃下去。”

能活着的确是一件好事,起码可以像他们这样讨论一碗粥好不好吃,然后在彼此的白眼与调侃中期待明天带来的悲喜苦乐。

但里屋的人,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虽然柳寻鸢不是大夫,但看在倚影卫的份儿上,早已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替她诊过病了,如华大夫所言,陆夫人身子本就很差了,加上暗刀入体,妖毒遍及血脉骨髓,莫说他无能为力,天上的大神都未必能起死回生。虽然对请的所谓的京城最厉害的大夫没什么指望,但多少也盼着一点奇迹。可如今看来,不会有奇迹了。

柳寻鸢同情地看着他,善意地安慰道:“没事没事,就算你们坠府人越来越少,不过都是有钱人。”

“说得你们两位好像不是孤家寡人一样。”他微笑,“不但孤家寡人,还一贫如洗。”

“谁说我孤家寡人!”乔阿普立即反驳,“我可是有意中人的,总有一天,我要风风光光嫁给他!”

柳寻鸢一听,忙扯住她的袖子将她拖过来,小声道:“你哪个意中人?火神?”

“对呀,到现在为止,最想嫁的还是他。”她眯起眼睛,仿佛笑成了一只得到小鱼干的猫。

“还是换一个吧……”柳寻鸢很是担忧,“至少挑个不会烧死你的去做白日梦,也省得连累到我。”

“……”

外屋的气氛在他们的胡说八道里少了几分沉重,好像只有这样刻意的轻松,才会让近在咫尺的一场离别不那么撕心裂肺。

南郊野地上,立起一座新坟。

墓碑上只刻了“挚友”二字。

倚影卫跪在坟前,默默地烧着纸钱。

今日天晴,寒气被阳光稀释了不少,放眼看去,山坡四周一片青黄之色,还有几丛零星的野花,坚强地开在风里,不远处的小河,清澈见底,波光粼粼。

坠翎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陆夫人可安息于此。

乔阿普摘了一捧野花过来,摆到墓前,再看看倚影卫的神色,一切如常,并无悲色,时不时还露出些浅笑,也不知是回忆到了什么。

没有谁去向她打听那天里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不去问她陆夫人临走前,她们说过什么肺腑之言,大家只知道陆夫人走得很安详,没有遗憾的样子。

几片薄云飘过来,淡了光线,最后一叠纸钱化在了火里,星星点点的纸灰随着风打着旋儿往天上走。

倚影卫仰头看着,自言自语道:“听说烧纸钱时,若纸灰随风而起,便是亡者受了你的心意,走得安乐无牵挂。”

“嗯,是有这说法。”

倚影卫起身,看着墓碑上刻的字,说:“她临去时,我答应了带陆澄来看她……想我此生言出必行,不违承诺,却在她身上破了例。”

“带了他来,我看陆夫人才不能安心上路了。”乔阿普撇嘴,“你送她走,便是老天给她最后的福气了。”

倚影卫看她一眼:“你这丫头倒是很会说话。”

乔阿普吐吐舌头:“还指着您以后有好吃好玩的多想着我一点呢。”

倚影卫笑着摇摇头,回头对坠翎道:“咱们回吧。”

从云层里重新钻出来的太阳,把大家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她看着倚影卫的背影,想着那日她红着脸跟自己说,年儿是她活着的念想。她不清楚这个女人的离去在她心头留下多大的伤痛,只知她心中的其实并不仅仅是陆夫人,更是当年在乡野河畔里长大的毫无杂质的友情与牵挂。但时间与人心,到底是把这一切都夺走了,且永不归还。

她的背脊还是挺得很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

“除了我爹娘,倚影卫从未给任何人烧纸上香。”坠翎忽然道,“平日里总是和气周到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有傲气,必要的时候,还有杀气。”

她没心没肺地笑笑:“有什么气都不打紧,打紧的是,还是想办法替她物色一位丈夫吧,不然总跟咱几个光棍在一起,人生很孤单啊。”

真不会说话,嘴不用捐了吧。

傍晚时分,他们的车马行至戴楼门,乔阿普非要去城南的甘饴斋买百花糖,明明是自己嘴馋,却偏说是给倚影卫买的,还说情绪低落的人多吃甜食有益身心。柳寻鸢则不客气地说多吃甜食的后果不过就是从忧郁的瘦子变成忧郁的胖子罢了。两个人又开始唇枪舌剑,马车里很……热闹。

正要进城门时,前头却传来一阵丧乐之音,夹杂着隐隐的号哭声。

倚影卫将马车让到一旁,待送殡队伍过去之后才入了城门。

柳寻鸢从车里探出头来,问:“又是送殡的?”

倚影卫点头:“是的。”说罢又回头看了那远去的队伍一眼,脸上不禁划过一丝疑惑。

“好奇怪啊……”柳寻鸢嘀咕了一声,缩回车里对乔阿普跟坠翎道,“又一队送殡的,咱们回来这路上,遇到好几队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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