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柳寻鸢撩开帘子往外瞅了瞅,回头道:“没记错的话,第五队了?”

“虽说这几天下雨天气转寒,但也不至于这么频繁?”乔阿普撩开帘子,一股寒风钻进来,街头行人无不缩手缩脚,一路小跑着前进。

“定居晖阴河以来,从未在一天之内遇到过这么多送殡队伍。”倚影卫听到他们的谈话,说,“很不寻常哪。”

柳寻鸢问坠翎:“你们坠府不出面问问?”

坠翎看了看外头渐浓的夜色:“回去再说,兴许真的只是巧合。”

行至城中一繁华街道时,一顶小轿飞快从一侧小路里冲出来,幸亏倚影卫及时勒停了马车才没有与之撞上,但轿夫们也吓得不轻,往旁边乱退了好几步,轿子猛晃了几下方才重重落了地,里头的人差点滚落出来,惊慌失措地大喊“怎么了怎么了!”跟着轿子的一名中年男子赶忙上去,从里头扶出来一位白发老头,紧张地问:“贾大夫,没伤着吧?”

“老骨头差点抖散喽!”老头没好气地说,“你们是怎么搞的,抬个轿子都不会抬!”

“不关咱的事儿。”一名轿夫指着他们的车马道,“是他们突然冲过来。”

倚影卫跳下马车,上前对那轿夫道:“小兄弟,明明是你们的轿子无端横冲出来,你这样指责我们怕是不妥吧。”

轿夫急了:“我不管!要是里头的人受了伤,你们赔!我们没钱!”

“没事没事,贾大夫就是受了些惊吓。”中年男子忙上前道,说着又打量倚影卫一眼,见她气度出众,连带身后的车马也非普通人家能有,猜她必是哪个官宦显贵之家出身,自是不敢责备,只朝倚影卫拱手致歉,“莫怪,轿夫鲁莽冲撞了大驾,这也是赶着领大夫回去救命才着急了些。”

乔阿普自倚影卫身后冒出来,好奇道:“今儿也是奇了,不是遇到死了的就是病了的,这京城里也不知是抽哪门子的风。”

“可不是么,就这七八日吧,无端端地死了好些人,起初都不过是小伤小病,不过几天光景便骤然加重丢了性命。我家公子只是切菜割伤手指罢了,不过两三天,整个胳膊都血肿起来,人也高烧不退。”中年男子擦着额头的汗,“不说了不说了,还赶着带大夫回去,告辞。”说罢赶紧招呼轿夫起轿,抬着老大夫匆匆而去。

“真是倒霉呢,还没听说哪个切伤了手指就闹得性命不保的。”柳寻鸢搓着手,“夜寒风大,赶紧回吧。”

其实他总觉蹊跷,又不得头绪,思忖着自连水乡归来到陆夫人去世,中间各种琐碎杂事缠身,差不多个把月没出过晖阴河,今天陆夫人头七,好不容易得了空闲随倚影卫出来祭拜,本想着再顺便玩耍吃喝一番,却被这些不正常的送殡队伍打扰了心情。

马车在通往晖阴河的路上飞奔,他不时往窗外看,纵是这样的寒天,京城夜色也比他处繁华许多,店铺酒肆,灯火通明,不怕冷不回家的人进进出出欢欢笑笑,生生要将漫天寒气压下去似的。

来到京城也有不少日子,走过那么多山山水水、大城小镇,少有能比这天子脚下更有趣味的,不光衣食住行惹人喜爱,连遇到的人也各有特色,纵让他长居于此,他大概也是愿意的。

他素来不爱管闲事,除了百舸山,哪里的安危都与他扯不上关系,但这样好的地方,若真有什么闪失,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依然可以袖手旁观。

似乎在好多好多年前,自己也看过类似的人间烟火呢……

淙淙的水声远远传来,晖阴河就在前方,隐于竹林深处的坠府灯火微明,静候晚归的家人。

……

“都办妥当了?”坠翎喝了一小口汤,勉强点点头,“总算有些进步。”

倚影卫忙放下碗筷道:“回二少爷,都办妥了。年儿的事,多少给坠府添麻烦了。”

“此话不必再讲,我既让她进得司府,就不计较别的。”坠翎又喝一口汤,“官府那边无非多一桩无头案,也算不得麻烦。”

“死囚被劫,官府能轻易过去?”柳寻鸢慢条斯理地挑着没煮烂掉的菜吃,突然眼睛一亮,对着坠翎道,“你刚刚说啥?汤有进步?”

“除非倚影卫当时做事不利索,否则官府再过一百年也查不到坠府头上。”司狂澜看也不看他,破天荒地给自己又盛了一碗汤,“鲜美还差得远,好歹能吃得下口了。”

能得到坠翎的夸奖,哪怕是这种刻薄的夸奖,都比出门捡银子还难。柳寻鸢顿时得意起来,碰了碰乔阿普:“瞧瞧,我说我早晚能在烹饪界封神的!”

“等你封神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仙游了,也不需要吃饭了。”

“吃着我煮的饭,说着气死我的话,你的慈悲心被猫吃了吧!”柳寻鸢直接把盘子从乔阿普面前拖走,“还想吃我豆腐,不给你吃!”

眼见主人吃了一半的饭被抢,花虎一跃而起,跳到柳寻鸢头上使劲拿爪子扯他的头发,嘴里还“喵喵”乱骂。

柳寻鸢疼得龇牙咧嘴,仍不把豆腐还给乔阿普,只怒道:“够了啊,再抓下去我不客气了!你知道的,我生起气来连猫都吃!”

乔阿普只说:“你把豆腐还它就好,再闹下去,我怕你不用剃发也能当和尚了。”

“嘿,我……”话没说完,乔阿普突然定定地看着斜对面的柳寻鸢,连豆腐都顾不得了,指着柳寻鸢的头顶道:“喂喂,你的头你的头!”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正忙着和猫打架的柳寻鸢头上。

倚影卫见了,惊道:“你头上是怎么了?”

展师傅差点被还没嚼就滑下肚的肉丸子噎住,指着他的脑袋喊:“你冒烟了!”

坠翎最镇定,随手端起旁边的茶碗,果断地往柳寻鸢头上泼过去。

柳寻鸢躲避不及,被泼了一头一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拍桌子,起身指着坠翎道:“你泼我干啥?!”

坠翎擦了擦手,淡淡道:“从未见过有人吃饭吃到冒烟,不知是你太饿,还是你家乔阿普往你饭里下火药了?”

“关我啥事!”乔阿普怒瞪着他,旋即跑到柳寻鸢身旁,不顾花虎已经逃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仍在冒烟的脑袋,“这算哪门子怪事,听说有人走着走着就自个儿烧起来的,你是不是最近火气太大了啊?”

柳寻鸢顾不得搭理他们,翻起眼睛往上看了看,随后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将自己彻底静止下来。

见他这样,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上前问话,只得干等着。倚影卫甚至想好了对策,万一柳寻鸢真烧起来了,旁边的大花瓶里还有半瓶水,全倒上去或许能行,可是这好好的小伙子怎么会冒烟呢?!

片刻之后,柳寻鸢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头上的烟也渐渐散了。

乔阿普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悠,他却眼神发直,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话呀。”乔阿普十分担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不会是烧着舌头了吧?”

“若真烧了舌头,倒是一件好事。”坠翎瞟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夹了一根青菜吃下去。

“快别玩笑了,我去找大夫。”倚影卫起身要走。

就在此时,柳寻鸢突然一掌拍在饭桌上,杯碗盘碟全都跳起来。

“这个混账,折纸鹤神不要钱的吗?!”只听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一句之后,转眼间便冲出门去。

一桌人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追出去看时,夜色之下哪里还有柳寻鸢的身影。

“你发财啦?至于寄那么多纸鹤神找我吗?!”空无一人的仓库里,柳寻鸢骂骂咧咧地在一地杂乱的货物里翻来找去,“还躲啥?我人都来了,你还不滚出来!”

“大……大人……”角落的木箱里传出声音。

他循声找到那木箱,掀开上头半掩的盖子,移近一看,气急道:“你缩在这里头干什么?!”

木箱里,趴着一只与狗差不多大小的动物,模样却不是世面上常见的任何一种,背脊上耷拉着一对翅膀,与蛇尾没两样的长尾巴蜷在身后,抬起头来更吓人,居然是一张人脸,七八岁孩子的面目,一双细小的眼睛恹恹地看着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夜虺大人,你可算来了。”再看它心口上,还挂着个小锦囊,一堆烧尽的纸灰躺在它身旁。

他愤愤道:“你纵是把全天下的纸鹤神都买了寄给我,我也还是那句话,你的病,我治不了。”

那小怪物叹气:“幸好上回有人建议我多买些纸鹤神,否则我怕是没命与大人相见了。”

“建议你多买些纸鹤神?”柳寻鸢眨眨眼,“他是不是还建议了你别的?”

“嗯,先生说若一次烧个五六七八张的,你来见我的几率会大许多。”它老实地回答,“这锦囊还是他送我的,方便我把纸装起来。”

“财迷心窍的混账东西!”柳寻鸢怒道,“他没告诉你一次烧太多纸鹤神给我我会冒烟的吗!”

“可我怕你不来啊。”它委屈道,“毕竟之前你见了我一次之后便再不肯出现。”

“我出现不出现有什么意义呢?!都说了我只是个爱干坏事的恶妖,你个子长不大是因为天生的发育不良,不是病,我帮不了忙啊。”他气得拍脑门,“你呀,不是让你多吃多睡么,说不定还能再长长个子。”

它虚弱地摇摇头:“这次不是为这个。”

“哦?”他一愣。

它艰难地把身子直起来,露出血迹斑斑的腹部,以及一道深深的伤口。

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血腥味,还意外地混着一丝奇异的甜味。

柳寻鸢皱眉,立刻将它自木箱里抱了出来,找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放下来,检查一番后,自布囊里翻出一红一白两粒药丸,白的喂它吃下,红的捏碎了敷在伤口上,这才说道:“算你运气好,正好我在京城,赶得及过来,否则你这伤势必然撑不过两天。是箭伤?谁有这本事伤你?”

它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我是一路逃来的,早在钦州时便被盯上了。好不容易逃到京城,不曾想前门拒虎后门遇狼……还好留下一条命躲到这里来,仓库里头气味杂乱,或能替我遮盖二三,不让对方那么快找到我。幸而纸鹤神还在,索性都烧给你碰碰运气。”

“这就怪了,你不是一贯老实巴交循规蹈矩么,犯什么大事了要被追杀?”柳寻鸢不解。

算起来,他认识这只孰湖也好长时间了。几百年前它第一次烧纸鹤神给他,求他治一治自己“长不大”的病。说来它也是天生倒霉,身为孰湖,它的同族们哪个不是身强体壮,有驮山载河之力,偏它,生来就是个小狗样,莫说驮个人在身上,就连稍微胖点的猫狗它都载不动,也难怪心里自卑,把长身体当成此生最大的理想。

关于妖怪孰湖,记载不多,连百舸山那个人对它们的描述都只有寥寥几句,不过是“生于崦嵫山中,人面蛇尾,有翼能飞,最喜载物,常人不可见也。”柳寻鸢见过的妖怪也算多如牛毛了,但像孰湖这种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驮着人或物到处跑的妖怪,倒也没多少。不过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群毫无趣味的家伙,整天驮着东西跑来跑去有什么可高兴的,牛马还不爱让人骑着呢,偏它们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拿这件事当成一种荣耀与使命似的。并且虽然它们数量不算少,大部分时间还在人界活动,但知名度却很低,普通人类,包括大部分妖怪,根本不知世间有孰湖的存在,原因是孰湖只在受伤与临死前才会显露身形。正常的它们,如同无形之风,默默地穿梭世间,莫说被看见,连被谈起的机会都没有。

对孰湖而言,终身隐形已经算个不大不小的悲剧了,而这只发育不良的家伙更倒霉一些,它天生比同族们弱小,驮不起重物,所以不难想象它曾遇到过的嘲笑与排挤。柳寻鸢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正驮着一团莹莹亮亮的五彩光华,自空中落下来,又把光华送进那宅子里,放回躺在病床上的老头身体里后,才喘着气来拜见他。

它跟柳寻鸢说,那团光,是老头的“魂”,许多人临死前,都有想见的人,或者想归去的地方,它做的,就是将这些弥留之际的人的“魂”带出来,再驮在身上去完成对方最后的念想。

方才,它带着老头去见了他一直忘不了的青梅竹马。已过花甲的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抱着小孙儿坐在门口摇拨浪鼓。老头在她身旁看了好久,然后高兴地跟它说,“你看,小红手上戴的戒指,是我当年送的。那会儿小红长得可好看,我也长得好看,暑天她给我熬荷叶粥,冬天我带她玩雪赏梅,虽缘分不够未成伉俪,但那些日子吧,不论何时想起,都是亮闪闪暖洋洋的。之后,我离家半生不曾归去,如今见村口的井还在,那些个梅树也还在,小红也还在,日子还很好,如此,我就算上了黄泉路,也不觉得心慌了。”

说罢,它有些不好意思:“您莫要笑话我,离开崦嵫山来到人界的这些年,我驮的都是这些。我也想跟同族们那样,身负千斤亦可来去自如,只恨这身子不争气。”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老头家门外的树林里,没等他开口,一阵哭声便自宅子里传出来。

它怔怔地往那里头看了看,摇摇头:“又走了一个。”

“不如你再进去看看?”他忽然道,“反正普通人也看不见你,进出倒也方便。”

“人已经没了,还有啥可看的?”它不解。

“去看看他走时的模样,是愁还是笑,悲还是喜。”柳寻鸢笑嘻嘻道,“你看清了来回我,我再定夺要不要给你治病。”

它立刻进了宅子。

不多时它出来,对柳寻鸢道:“嘴唇儿微微仰着,走得倒十分安详,跟睡着了没两样,就是儿孙们哭得伤心。”

“这样啊。那就不必给你治病了。”

“啊?”它急了,在柳寻鸢身旁跳来跳去,“为啥啊?他走得安乐,可我还是不长个子,这跟你治不治我有啥关系?”

“你们孰湖存在的意义,就是驮东西呗。对吧?”他问。

“对啊,可是……”

“那你驮了啊。”他打量着它。

“不对不对,”它直摇头,“我驮的都是这些轻飘飘的,我想跟同族们一样强壮,你可知道,我有些同族是可以驮起一座山的,且上天入地、冰川火海,没有哪里是去不得的。这才是真正的孰湖该有的样子呀!”

“轻飘飘?”他笑笑,“能有那样的笑容,你驮的可一点都不轻啊。”

它依然着急:“夜虺大人,真的是很轻,我求你帮我,天下间唯有你能帮我了!”

他撇撇嘴:“求我也没用,你的身子不是病,发育不良罢了。要不你多吃多睡,看看这样能不能长大一些。好啦,我还有别的事忙,后会无期。”

说罢也不管它在身后怎么挽留怎么哀求,他都毅然离去,并且在之后又收到它好几次烧的纸时,也没有去见它。直到最近几十年来,它的纸才消停了。他还以为它终于想通了呢,不曾想今天居然又转回它面前。

仓库里,面对柳寻鸢的质问,它一直嚅嗫着。

见它这样,柳寻鸢不耐烦道:“不说拉倒。你烧纸给我,我来了,也给你治伤了。以后你再敢烧一堆纸给我,我保证把你捆到炮仗上,点火送你上天!”说着,他转身要走。

“大人!”它费力地跳到前头,拦住他的去路,急急道,“我烧纸,不是求你救我,而是……是为我弟弟!”

“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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