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走到柳寻鸢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谁知他竟整个歪倒下去,暴露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个穿着衣裳的稻草人,旁边的“倚影卫”也是相同模样,被乔阿普冷笑着一脚踢翻在地。

她又掀开被子,嚯,“表叔”也是假的。

“好烦。”乔阿普皱眉,“今天的晚饭是赶不上了。”

花虎赶忙连滚带爬跑回门帘前用力一顶,谁知门帘后居然变成了一堵墙,整个房间顿成一座没有出路的监牢。

乔阿普四下查看,确实铜墙铁壁,毫无破绽,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乔阿普耸耸肩:“若是有什么危险,那就只能拿你当挡箭牌咯。”

“但是,机关什么的,并不是最厉害的杀器呀。”她把花虎拽到身后,目光骤然警惕起来。

突然,一阵隆隆的声音自地下钻出,地面也随之震颤起来,不等乔阿普有所反应,好端端的地面突然一分为二,并且迅速向下倾斜,转眼便将他们“倒”进了地下。

乔阿普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急速下坠,然而她一声没吭,只由头到尾死死拽住花虎。

这个地方,真是完全败坏了连水乡给她的好印象。

她在落地时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魂飞魄散,幸好拽着花虎,关键时候拿它还是蛮有用的,起码被压得头昏眼花还吐出半截舌头的家伙不是她。

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周遭的情况,一道白丝凭空袭来,三两下将乔阿普从上到下裹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并且转眼间地上就堆起了一大一小两个个蚕茧似的玩意儿。

此处似是一个天然洞穴,目测有数百尺之宽,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凿出一个孔洞,里头摆放着各种形状的会发光的晶石,所以光线不算差,而视线所及之处全部堆满书卷,数量之多无可计数,所谓书海无涯,当指此景了。

乔阿普所在的空地位于书堆正中,不远处立了一排木质花架,其上鲜花盛放,五颜六色,乍看之下仿若将整个春天挂到了上头。

但是——所有的花都以彩纸折成,栩栩如生,连枝叶都可以假乱真。

花架下置有一把高背藤椅,一书生打扮的男子歪头靠于椅背之上,姿态似在小憩,身上青衫半新不旧,怀中抱了一株碧绿剔透的植物,只得一根茎条,不过三尺,弯曲如蛇,枝上有叶,宛如人心,叶下又见大如珍珠的果实,一叶一果,莹润洁白——如果他不是一具骷髅的话,这个场景应该是很美的,鲜花明媚,公子如梦。

看清椅上之人的模样后,花虎吓了一大跳。

但吓到乔阿普的不是穿着衣服的骷髅公子,而是花架旁边另外三个……一直在擦手的柳寻鸢,嫌弃地拂着蛛丝的倚影卫,另一个双眼溃烂的中年男人她没见过,但十之八九应该是……陆夫子?!

柳寻鸢像是死了似的,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重复着擦擦擦的动作,倚影卫也双眼无神,仿佛被吞了魂魄似的,乔阿普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回应,倒是瞎了眼睛的那个挣扎得最厉害,可能是之前已经喊破了喉咙,所以现在喊出来的“救命”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轻巧从容的脚步声。

乔阿普费力地回过头,却见个年轻女子提个木桶,另一手上搭了件衣服似的玩意儿,微笑着自暗处走出来,身旁还跟了一只洗脸盆一般大的毛茸茸的白蜘蛛。

看清了来者的脸,乔阿普不禁笑出来,道:“果真人如其名,晓飞……这名字跟姑娘实在太配了。”

几个时辰前还给她熬姜汤做糕点的晓飞,此刻若无其事地走到她面前,笑:“本以为能杀得了暗刀的人应该很厉害才是,你们让我失望了。”

“稍等片刻,待我将衣裳放好。”晓飞自顾自笑笑,径直走到花架前,放下木桶,随后将手中衣裳铺到地上,细心地叠起来。

可是这件衣裳真奇怪啊,有脸有手有脚,还有白胡子——根本就是一张人皮,而且分明是那沈大夫的模样。

她一边叠一边说:“始终不习惯着男装,还是女装最自在。”说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旋即抬脸向乔阿普他们笑道,“这百年来,唯有这身衣裳最得我心,最像他喜欢的样子。”说罢,她自花架下抽出一个木箱,打开,将“衣裳”放进去,盖好,再将木箱推回原位。

“这‘穿人’之术你倒修炼得炉火纯青,难怪一点妖气都没有。”乔阿普上下打量她,“懂得这个法子的妖怪可不多,谁教你的?”

晓飞微笑道:“无人教我。我只是喜欢看书罢了。”

“是吗。”乔阿普一笑,“难怪你愿意呆在陆家当丫鬟了,整个连水乡,大概只有陆家的书够你读。”

妖怪啊……

“能修成‘穿人’之术的妖怪,比直接化成人形的还厉害。化成人形尚不足以彻底掩藏妖气,把人直接‘穿’上去的妖怪,妖气会被完全封闭在‘人衣’之下,且只要被穿过一次的‘人衣’没有被闲置超过十年以上,就会一直有效,还会跟普通人一样随着时间长大变老。只要这妖怪愿意,它可以不断炼制‘人衣’,然后以各种人物的面貌活下去。若无专门照妖的法器在手,别说我了,就是我老家那个人也未必觉察得出来。”乔阿普道。

晓飞走到乔阿普面前,蹲下来看着动弹不得的她,眼神里露出几分赞叹:“看你年岁不大,竟知道何为穿人之术,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她笑眯眯道,“我老家的藏书比你家多多了。”

“真的?”晓飞眼睛一亮,“你家在何处?”

“妖孽!”一声爆裂般的大吼,打断了她们之间不合情境的对话。

倚影卫不知几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双眼因急怒而充血,仿佛要用眼神将晓飞万箭穿心。

晓飞起身,回头不解地看着她:“倚姐姐,为何要对我如此愤怒?你应该痛骂的人,难道不该是我家老爷么?”

闻言,倚影卫咬紧牙关,看了看旁边的人,喉咙仿佛被石头卡住了。

“打断一下,我是来晚了错过什么故事了么?”乔阿普好奇道。

“哦,就是我家老爷总怀疑夫人对倚姐姐有私情。”晓飞像是在讲今晚吃什么一样轻松,“十来年前陆夫人怀胎三月之时意外流产,全靠我,哦不对,靠沈大夫才能捡回一条性命。不过说来也奇怪,陆夫子跟夫人向来伉俪情深,陆夫人有喜,本该是天大的好事,可我偏在陆夫人身上发现了残留的堕胎药,听她说那天早上只不过是喝了一碗鸡汤罢了,还是陆夫子亲自给她熬的。此番祸事之后,陆夫人身子受损,再无做母亲的机会,然而陆夫子仍然对她不离不弃,外间无不称赞。堕胎药的事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不过那次之后,我便对陆家书院有了莫大的兴趣,这十几年间,我换了几次人衣,在他家当过家丁、杂役,丫鬟是当得最久的,因为我毕竟是个女的嘛。”

乔阿普一笑:“这么说来,晓飞姑娘真是个大忙人呢,一边要在陆家当丫鬟,一边要在药庐里当沈大夫悬壶济世,来来回回地跑不累么?”

“是有点累,但是值得。”晓飞坦白道,“毕竟陆家的藏书那么多,我呢,此生最喜欢的就是书。我去陆家一为读书,二为好奇。因为在我看过的所有书上,都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

“答案?”

晓飞撇撇嘴:“为何陆夫子不要自己的孩子。”

乔阿普皱眉:“为何你确定是陆澄让陆夫人没了孩子?当时你并没有到他家当差,对他们并不熟悉吧。”

“我跟他讲孩子保不住的时候,他分明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但顷刻又露出十分悲痛的神情。”晓飞笑笑,“我太好奇一个出了名的好夫君为何会对失去的孩子露出那样的神情。所以我决定去陆家。十几年的时间,我到底是找到了答案。”她回头,看着身后那瞎了眼睛的男人,“老爷他是个在所有人面前都温和的男人,他只把所有的怨恨与愤怒都写在纸上,然后烧掉。而我只是在他挥笔发泄的时候,躲在窗外听他笔尖行走时的声音。”

乔阿普瞪大眼睛:“光是听一下就知道他写了什么?”

“我看书不光用眼睛,用耳朵也可以。而且用耳朵读书更快呢。”晓飞耸耸肩,“他在纸上怒骂夫人水性杨花,跟倚姐姐藕断丝连,甚至认定倚姐姐探望故人是假,借机与夫人行断袖之事是真。他身子弱,老早被大夫告知难有子嗣,虽然遗憾,但总比……唉。其用词之激烈之恶毒,连我都怀疑奋笔疾书的那个人是不是我平日里见到的哪怕对下人都和和气气的老爷,但确实是他。他大约把所有不能对人讲的怀疑与愤怒都写给了自己,然后付之一炬,装作无事般继续生活。”她笑笑,“所以你看吧,会‘穿人之术’的,可不止是妖怪呢。”

“暗刀是你给他的吧,如何使用也是你教的?”乔阿普的视线移到那骷髅公子怀中的植物上,仔细看去,这玩意儿哪里是被抱着的,分明是从那堆白骨中长出来的,“你在他身边十几年,也知道他心思如何,为何现在才唆使他下杀手?”

“我对杀人并无任何兴趣。”晓飞慢慢走到骷髅公子面前,手指轻轻抚过那片白骨,“又是一个十三年罢了。暗刀十三年结果一次,以血肉灌溉之,方可生生不息。既然老爷内心那么恨夫人与倚姐姐,哦,还有那个刘夫子,恨到想他们死,我索性以沈大夫的身份,找个借口将暗刀与使用的方法交给他。但我也说过,世间仇怨本寻常事,是放人一马还是杀之后快,在他。而结果跟无数个十三年前一样,所有得到暗刀的人,都没有选择放弃。”她俯瞰着躺在地上的所有人,“原本只要是个活人都可以,但我习惯拿用过暗刀的人做灌溉之用。既然我帮他们偿了心愿,再拿他们的血肉供养暗刀,也不算过分了。”

突然,倚影卫的笑声充斥了整个洞穴,她一边笑一边说:“我一直以为我置身度外便可一切安好,可原来我从来就身在其中。”她看向身旁的陆澄,隔了许久才说:“你救过我的命,真想讨回去,说一声便是,何苦牵连年儿。”

陆澄闻言,原本半死不活的他,突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声音道:“你敢说你不是因为嫌弃她卖身青楼才拱手相让!你敢说你跟她没有私情!她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你,你送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当宝贝似的留着,人在我这儿,心不在。你当我是什么?替你收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的傻子么?”

字字如刀,血肉模糊。

“你一直这样想。”倚影卫长长叹了口气,浑身散架似的躺了下去,情不自禁地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晓飞见状,叹息:“你们被这样的人连累,也实在是可惜。当突然瞎了眼睛的陆澄让晓飞去找沈大夫来时,我可是相当吃惊的。因为这么多年来,能杀死暗刀的人,只有你们。我断定以你们的本事,定会寻到陆澄这里,所以我一直在陆家书院等候,实在好奇你们究竟会是怎样的人物。”她不无遗憾道,“不过我有些失望,你们没有我想得那么厉害,唯一的麻烦是本以为能将你们一网成擒,谁知你们分头行动,害我得找借口溜到药庐去,先将两位爷收拾了,再回去给你们熬姜汤,然后又得抄近路赶在你们前头到药庐等着,把我给忙得呀……不过还好,一个都没落下。”她顿了顿,直言,“为免后患,抱歉,不能留你们性命。”

话音刚落,她突然俯身掐住陆澄的下巴,将一颗深紫色的药丸塞进他口中。

“你干什么?!放开他!”倚影卫见状大吼。

“虽然真正的沈大夫几十年前就做了我的衣裳,但我的医术是真的,我不光是穿他们,而是成为他们。我从书中得到的一切,足以令我应付任何一个角色。”晓飞放开陆澄,“等一会儿,世上再无陆澄。”

“你……”

“雪儿吐的丝,火都烧不断,你再这样用蛮力,只会伤了自己。”晓飞认真道,“你为这里任何一个人拼命我都理解,但这些人里不应该包括陆澄吧。就算我不杀他,你也不该放过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看过的许多书上都是这样讲的。”

倚影卫咬牙:“就算是仇人,他也是我的仇人,你无权替我处置。”

那头,吞了药丸的陆澄拼命咳嗽,并且想把药丸呕出来,但为时已晚,须臾之间,只见他面色骤红,整个人自五官开始迅速融化,很快便成了一摊血水。缠绕其上的蛛丝垮塌下来,触目惊心的鲜红渐渐将它染成了同样的颜色。

一条人命可以用这么迅速惨烈的方式消失,即便这个人是罪有应得的凶手,也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除了柳寻鸢。

晓飞若无其事地将地上的蛛丝捞起来,走到带来的木桶前,像对湿衣服一样耐心地拧起来,整个洞穴中一片死寂,只听到木桶中传来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拧干之后,她拎起木桶走到骷髅公子身旁,又自花架旁取了个浇花用的木勺,慢慢在木桶里搅动,然后小心舀起来喂到骷髅嘴里,边喂边说:“你们也不必恐惧,他一个人已足够之后十三年的养分。”

“难不成你想活活饿死我们?”乔阿普瞪着她。

“我不想杀你们,但你们又不能活着。”晓飞很真诚地为难着,“要不你们先留在这里,等我回去再看看书上有没有提起这种情况的处理方法。”

乔阿普冷笑:“你懂得栽种养护暗刀,懂得使用方法,你修成别的妖怪可能连听都没听过的穿人之术,你不论当医生还是当丫鬟还是当任何一个角色都得心应手,这一切,都拜你的爱好所赐。你自世间无数书本中得到深厚的知识与见闻,你以为身在小小的连水乡就足以了解整个世界。”她顿了顿,嘴角一扬,“不愧是妖怪‘百知’啊。”

晓飞一愣:“你居然知道我?”

“我也爱看书嘛。”乔阿普吐了吐舌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世有奇妖,自书本出,体微如蝇,扁似叶,四足各生一目,天性聪慧,以读书为乐,过目不忘,耳听则明,寿长,得之可晓百万事,故称百知,罕有。”

晓飞诧异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不告诉你。”乔阿普笑道,“总之是一般人连听都没听过的书。”

晓飞没有作声,将最后一勺“养料”喂到骷髅嘴里之后,才走到乔阿普面前:“告诉我书名!”

“果然是个书呆子啊。”乔阿普朝她挤挤眼睛,“总得有个交换的条件吧?总不能我告诉你书名,然后你还是把我饿死吧。”

“我不能放你走。”晓飞断然道。

“那不如放了那猫儿吧?”乔阿普认真道,“反正你也懂医术,把它毒哑了就是,何必伤它性命。”

“喵嗷嗷!”

花虎好像听懂了似的,吹胡子瞪眼地叫着。

两个人居然在生死关头吵了起来,晓飞不由得捂住耳朵喊道:“你们不要再吵了!一个都不能走!”

“不行,我今天非要骂醒这个死猫崽子!”

“嗷嗷嗷!”

就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瞬间,一道明晃晃的细线出其不意地从晓飞背后袭来,紧紧勒住了她的脖子——只着了中衣的倚影卫,不知何材质制成的细线自她指上戒指里抽出,成为此刻唯一能钳制住晓飞的武器,以她轻易就能断掉铁锁的本事,只要稍微一用力,晓飞立刻身首分家。

“雪儿!”晓飞大喊。

但她的雪儿显然没有机会来替她解围了,因为它正跟柳寻鸢打。不断吐出的蛛丝落在对方身上立马化成灰,甚至不用闪躲,柳寻鸢就是静静的站着,都能把蜘蛛气死。

这个完全被她忽略掉的“人”,什么时候离开了她的视线,又是什么时候挣脱了蛛丝?

晓飞脸色大变,旋即身子一软,竟整个躺在倚影卫身上,同时一个小小的白影自她耳朵里一闪而出,瞬间逃进了书堆之中,而晓飞则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蔫成了一张人皮,软软滑到地上。

倚影卫下意识松开手,退后一步。

她双眉紧锁,四下环顾:“那妖怪跑了?”

“肯定得跑啊,百知擅文不擅武,没了她的雪儿帮忙,哪能是你的对手。”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最厉害的地方只在这里,实在是储备了太多东西。不但能读,还能学。”她又回头看了那蜘蛛一眼,“养出暗刀,还弄来雪蜘蛛当手下,并且连穿人之术都被它学会,也是相当厉害了。”

“只是看书,就能这么厉害?”倚影卫半信半疑。

“百知本就是从书里生出来的妖怪,对书中所载文字的悟性,无人能及。”乔阿普直言,“换作寻常人,你就是把栽种暗刀的方法摆到他面前,他也未必能领悟其中关键。”

另一头,柳寻鸢……一脚,满脸厌恶地把气喘吁吁的蜘蛛踢飞。

“这……如何做到的?”倚影卫扭头问乔阿普。

“那你得问他。”乔阿普撇嘴。

“一点小功夫。”柳寻鸢漫不经心地答道。

“莫说百知,连我都没发觉他没事。”乔阿普站起身,四下环顾,心思全放到了另一件事上。

“赶紧离开此地是正经。”倚影卫道。

“出去……”乔阿普的目光落在那骷髅公子身上,自言自语道,“恐怕还是得让主人带我们出去才最方便安全啊。”

说罢,她的手指落到骷髅怀中的暗刀上,从叶子轻抚到果实,又道:“多好看的植物,若只是拿来观赏该多好。”话音未落,一片叶子连带着一颗果实被她掐下来扔到地上,一脚踩得稀巴烂。

“这又何必。”倚影卫暂时缓和下心情,“与其一片一片掐,不如连根拔起,放着我来吧。”

此时,空中突然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不要!”

百知确实太小了,得非常仔细才能看清楚它的真容。如乔阿普所言,它就是一只白色的小虫子,身子扁得像片树叶,只有四条腿,但每条腿上都生了一只像人眼的大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小,细细的像个害羞的姑娘,刚刚那声“不要”,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能让大家都听到。

“不要毁掉它。”它哀求,“只要你们答应,我立刻送你们出去。这里有我布下的各种致命机关,只有我知道安全出去的方法。”

“留下它,你还会祸害更多人!”倚影卫强压下心头的愤怒。

它沉默片刻,说:“你们本事这么大,应该早知道暗刀只能用在最信任自己的人身上。换言之,就是把最信任自己的人往悬崖下推。能毫不犹豫使用暗刀的人,本身就是祸害。”

“那那些被暗刀牵连的人又算什么?”乔阿普反问,“比如陆夫人,比如虽然讨厌但是罪不至死的刘夫子,还有那些我们不知道的被利用的受害者,他们也是祸害吗?”

它想了很久,说:“书上说过,‘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自己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别人又怎会无风起浪?”

(据说这个在现代叫受害者有罪论)

“又是书上说的……”乔阿普又气又无奈,“难道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学会用自己的眼与心去了解这个世界吗?”

“世上所有的智慧与知识,都在书本里。”它笃定道,“我不需要像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一样,用什么‘走万里路便是读万卷书’这样的笑话来掩盖自己的无知。今天我是输了,但是是败在自己的疏忽与你们的蛮力之上。单论才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凭什么如此自信?”倚影卫拿出极大的克制力,才没有一巴掌拍死它。

“纵然给你一件大夫的人衣,你也做不了大夫;给你一个洞穴,你也无法将它打造成精密的堡垒;给你暗刀的种子,你也无法将它栽种成功。”它一字一句道,“我想完成一件事,就一定有完成它的能力。”

乔阿普一笑:“刚刚不是还在哀求我们么,怎的一下子又看不起我们了?”

“因为我仍有同你们交易的资本。”它认真道,“我再说一次,只要你们肯放过暗刀,将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我保你们安全离开,绝不食言。”

“你既说过对杀人没有兴趣,那为何非要留下暗刀。”乔阿普看着它,“若喜欢花草,大可以种点别的嘛。”

它沉默良久,道:“我已经养了它一百三十年,等到第十三个十三年到来时,我或许会考虑你的建议。但现在不行,我不能功亏一篑。”

乔阿普挑眉:“十三个十三年?”

“书上说过,凡能生出暗刀的尸骨,待暗刀结果十三次后,白骨生血肉,逝者可重生。”它缓缓道,“我只是要他活过来。”

他?!

众人俱是一愣。

所有人都下意识扭头看向骷髅公子时……

不知几时跳出来的花虎,正相当高兴地坐在骷髅公子身上,拔萝卜一样把暗刀自骷髅公子的心口上“啵儿”一声拔了出来,还放到鼻子下嗅了嗅,随即十分嫌弃地扔到了地上。

断了根的暗刀迅速枯萎下去,颜色由绿到灰,很快便成了一堆轻飘飘的枯枝残果,无力地蜷缩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乔阿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指着跳到一边的花虎:“你……”

然后才是一声绝望的尖叫。

百知疯了一样扑到地上的残枝之中,然后又扑到骷髅公子身上,如是反复,却什么也挽回不了。而一直笼在它身上的白光,却渐渐变得血一样红。

见状,乔阿普面色一变,忙招呼所有人后退。

“我都说了放过你们……为什么还要毁掉它……”它落在骷髅公子的心口上,语无伦次地喃喃,“只差三个十三年了……三个而已了……什么都没了,就算再找来一颗暗刀的种子,也种不上了……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乔阿普警惕地盯着它,然而它除了在骷髅身上自言自语,并没有别的动作。但是,四周的温度却在不知不觉间迅速升高,四周的书山之上竟隐隐透出异样的红光,有如被烧红的铁。

“它没做错,只是没选对时间。”乔阿普皱眉,“百知由书而生,它怕是不想活了,要拼尽妖力把这片书山变成火海,跟我们同归于尽。”

倚影卫咬牙:“待我杀了这妖孽!”

“它活着,尚有可能熄了这场火,若杀了它,它临死前一刹所爆发的力量足以立刻让这里变成烈火炼狱。”乔阿普边擦汗边说,“它算是力量与身材最不匹配的妖怪之一了。”

她一把拽住倚影卫:“不要白白送死,这个洞穴里不光有快烧起来的火,还有百知设下的各种机关。”

“总不能白白等死。我答应过坠老爷坠夫人,有生之年必要护两府上周全。”倚影卫攥紧拳头,“就算用撞的,我也要撞出一条路来!”

十万火急之时,突然有人叹了一口气——年轻男子的声音。

“丫头……”轻微的“咔咔”声中,骷髅公子抬起手来,惨白的指尖轻轻落在百知身上。

百知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

骷髅公子缓缓坐起来,顺势将它捧在手心里,轻声道:“傻丫头,不用再等三个十三年了。”

“承怀?”它愣住。

“是我啊,许承怀。”骷髅公子的声音温柔如春日细雨,“丫头,好久不见。”

百知身上的光华渐渐又回到了白色,差一点烧起来的书山也随之恢复了正常,温度也迅速降下来。

乔阿普松了口大气。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骷髅公子与妖怪百知。

花架前,骷髅公子仰头看着那些精心制作的假花,轻声道:“我最喜欢的花,你都还记得。”

“不可能忘记。”百知停在他肩头,“你喜欢的花、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穿的衣裳,我一件都没有忘记。”

骷髅公子笑出声来:“对,我差点忘记你是一只百知,连千万卷书本都能记住,何况我这些琐事。”

“那些不是琐事。”它纠正。

“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骷髅公子宠溺地说,旋即打量四周,“你就住在这里?”

“不,除了来看你,我都住在上面。”它说,“这么些年,我一直不曾离开连水乡。连你我以前的故居,我也好好地照料着。”

“我们以前住的地方还在?”骷髅公子惊喜道,“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它毫不犹豫道,“此处的出口,便是我们的老宅。”

“当真?!快带我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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