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日,天灰云低,斜雨微凉,然萧瑟之极的天气也未能消减连水乡的沿途美景。隐居避世,白头偕老,怕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渡头前,两只小船一前一后靠了岸,船上的人心思却全不在山水,船还未停稳便叉着腰互斥起来。

“你跟来做什么?不是说好在家等我回来么?”柳寻鸢瞪着隔壁船的乔阿普,“还带着花虎?”

“瞧你说的,好像坠翎让你来了似的。”她叉腰嗔道。

柳寻鸢仰天叹气:“你这时候又那么尊重坠翎的意见了?你们不要觉得好玩,我们要抓的不是偷鸡摸狗的小贼,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乔阿普从船上跳到岸上,回头冲他一笑:“不要小看我们家花虎,吃豆腐的猫猫不是好惹的。”说罢又对花虎道:“快,摆个凶恶的姿势给他看看!”

“……”

花虎立刻扒住竹篓的边缘,恶狠狠地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发出一串“喵嗷嗷”的吼叫。

柳寻鸢拍拍心口,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好的,我礼貌性害怕一下。”

倚影卫下得船来,面色如铁,一言不发,只看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石板路发呆,全无之前夺门而出的冲动。

“倚影卫,此地路途你最熟悉,咱们先从哪里找起?”乔阿普走到倚影卫身旁,故意问道,“连水乡不大,找个突然瞎了的人不难。”

倚影卫皱了皱眉,道:“要不,你们在渡头等我?”

“你在怕什么?”柳寻鸢直言。

“我……”倚影卫搪塞道,“我怕你们出事。”

“你不是怕我们出事,你是怕抓不住凶手,又怕抓住凶手。”柳寻鸢笑笑。

“不论你们怕什么,光站在这儿是没用的。”乔阿普看着延伸向前的石板路,“你们不走,我可要走了。”

“乔丫头!”倚影卫突然叫住她,神情异常复杂,“不管怎样,别跟捏死那妖孽一样捏死凶手。”

乔阿普笑笑:“就冲倚影卫平日里给我留的宵夜,我也不会做任何让你不高兴的事。”

“多谢了。”倚影卫对她的态度已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在亲眼见到对暗刀的所作所为时,纵是堂堂坠府影卫,也很难再把这丫头当个微不足道的小杂役看待了。

时近正午,雨势不减反增,连水乡人口本就不多,自渡头往陆家书院的路上,更是连个行人都不曾遇到。

站在大门紧闭的书院前,柳寻鸢戳了戳滴水的铁锁,左右环顾道:“不像有人的样子哟。”

“陆夫人家在此处?”乔阿普看向苗管家。

“是。”倚影卫打量着眼前的宅子,“这院落不小,一分为二,一半供学生读书,一半供他夫妻二人居住。平日里除了他们跟学生,只得一个书童一个丫鬟照料起居,相当简朴。”

“还是进去看看吧。”柳寻鸢建议。

倚影卫沉默片刻,抬手握住沉重的铁锁,也未见使出多大的力气,便听到“咔嚓”一声,铁锁一分为二落到地上。

乔阿普吐了吐舌头:“想不到倚影卫的指力如此出色,拨算盘练出来的吧?”

换作平日,倚影卫还能与她玩笑几句,此刻注意力却全不在此。已形同虚设的大门仿佛成了她最大的对手,她能轻易断掉铁锁,面前的大门却似有千斤重。

如果倚影卫此刻面对的是真正的对手,恐怕是没有胜算的。饶是她这般深藏不露的江湖客,一旦沾了儿女私情的念头,便再不是毫无破绽的高手了。

难怪有人说过,最孤独的人才能走到最高的位置。

乔阿普与柳寻鸢不约而同伸手推门,逼她断了不该有的犹豫。

大门洞开,湿漉漉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若有人在,何须锁门。”倚影卫说了一句,“不必进去了。”

乔阿普不走,说:“没准关起门养伤呢,也可能直接痛死在家里了。”说着她又转头问柳寻鸢:“瞎掉的时候会痛的吧?”

柳寻鸢白她一眼,一言不发。

倚影卫的脸色越发不好看,因为两人说的每个字都是她下意识想逃避的东西。

虽然从头到尾大家都没提那个瞎了眼的凶手到底是谁,但在场的三个人,说不定还包括不在现场的坠翎,心头都早已有了答案。

暗刀,只能用在最信任自己的人身上——陆夫人最信任的人,总不会是街边卖菜的老李吧,呵呵。

但乔阿普跟柳寻鸢都明白,倚影卫有多希望那个瞎了眼睛的就是街边的老李或者老张,或者任何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雨越下越大,从船家那儿借来的破伞已然不顶用了,乔阿普跳进门去:“有人没人都避一避再说吧,雨太大了。”

乔阿普拽着倚影卫进了门,柳寻鸢跟在后面,几人快步走到了离他们最近的凉棚下。刚一站定,旁边的屋舍却传出了开门的声音,一个小姑娘自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来,手里攥着一把扫帚,慌张地瞪着他们:“你……你们是谁?怎的随便闯进别人家中?”

倚影卫见了她,往前一步道:“那边可是晓飞姑娘?”那丫头听了,疑惑地走出来,透过雨水辨认了半天,方才恍然道:“是倚姐姐啊?!”

“正是。”倚影卫快步跑到她面前,又对跟来的柳寻鸢跟乔阿普道,“这姑娘是陆家夫妇的丫鬟。”

那丫头忙向他们施礼:“见过倚姐姐及各位,这大雨的天儿,怎的突然来了我家?”她疑惑地看着大门,嘀咕,“大门明明锁上了呀。”

乔阿普拱手道:“请问这位姑娘……”

“姑娘不必多礼,喊我晓飞便是。”她打断乔阿普,又打量她与柳寻鸢一番,“公子与姑娘是倚姐姐的朋友?很是面生呢。”

“是的是的,我们都是她的朋友。”乔阿普敷衍道,又环顾四周,“就你一人?”

晓飞点头。

“那何必锁门?”乔阿普不解。

晓飞叹气道:“是老爷这么吩咐的,说不想被人打扰,平日里我们都从后门出入。”说着她又压低声音对倚影卫道:“您今年来得比往年晚呢,麻烦借一步说话。”

倚影卫见她面有难色,只得随她走到一旁。

“晓飞姑娘有何难言之隐?”倚影卫问。

她揉了揉眼睛,带着哭腔道:“倚姐姐你有所不知,夫人出事了,当街杀了人,被官府抓进牢里,可不久前有人劫狱,也不知将夫人带去了哪里,生死不知。倚姐姐你得帮帮我家老爷啊!”

倚影卫问:“陆澄呢?人在何处?”

“老爷天天出去喝酒,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今儿一早起来说头疼,偏小九又回老家探亲去了,我说我陪他去看大夫,他不要我跟去,说自己去就成。这会儿怕是在西边沈大夫的药庐里吧,若已经瞧完了病,那多半就在酒馆里买醉。”晓飞又抹了抹眼睛,“造孽哟……好好的一个家。”

听到他们的对话,乔阿普探头过来:“你家主人只是头疼?没别的?”

晓飞不解道:“没听老爷说还有哪里不舒服啊。”

乔阿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家老爷,眼睛还好么?”

晓飞更加不解,反问:“姑娘为何这样问?”

乔阿普皱眉:“他走路没撞墙吗?”

“姑娘好奇怪,我家老爷又不是瞎子,怎会走路撞墙。”晓飞看着他们,突然有了一丝戒心,“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倚影卫一把摁住晓飞的肩膀:“陆澄真的没瞎?”

晓飞吓了一跳:“倚姐姐,您跟老爷这般熟,怎的也这么问我?老爷是出什么事了吗?”

倚影卫松开她,柳寻鸢跟乔阿普分明听到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柳寻鸢与乔阿普面面相觑,难道……大家都错了?!

“我知他在何处。”倚影卫转身便走,“你们在此处等我,待我寻他回来后再图后计。”

“我也去。”乔阿普跟上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倚影卫看着她:“乔姑娘,你的功夫好像不太够。”

乔阿普耸耸肩:“可我就是想去啊。”

这很任性大家别学。

倚影卫叹气。

乔阿普吸了吸鼻子,说:“人嘛,就难免心软,你以为我是不放心什么?”

“你依然认为是他?”倚影卫反问。

“眼见为实,方可安心。”乔阿普朝门外努努嘴,“走吧,顺便也带我游览游览这片让你魂牵梦绕的桃花源。”

晓飞不解地看着他们,焦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夫人已经出事了,要是老爷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

“担心没人付工钱给你么?”乔阿普打量着四周,没有人气的屋宅总是破败得特别快。

“是。我老家的父母还等我送钱供养。”晓飞很老实地回答,“但我来陆家这些年,老爷夫人待我不薄,如今我只希望这个家不要再遭祸事,就算短我的工钱,我也愿意留下来。”她看着眼前的一切,“连我都走了,陆家就真的散了。”

“看你年纪轻轻,倒也是个忠心的人呢。”乔阿普笑笑,又对倚影卫柳寻鸢道:“走吧。” 刚说完,她鼻子一痒,连打两个喷嚏。

柳寻鸢拦住她。

“干啥?”她瞪他,“打算把我撇下自己去吃好吃的?”

“你看看你,跟只落汤鸡一样。”柳寻鸢又扭头对晓飞道:“晓飞姑娘,麻烦你给她找身干衣服换上。”

不等乔阿普说话,倚影卫道:“乔丫头,外头风雨交加,我与柳厨身子骨还算硬朗,受点寒凉无所谓,你就不要随我们奔波了,万一染了风寒,大少爷的药园就无人照料了。”

晓飞忧心忡忡地看看天色,又看看乔阿普,道:“虽不知你们那么着急找老爷回来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要不姑娘你就留下吧,女儿家身子娇弱,不换掉湿衣裳很容易病倒。”

乔阿普想了想,说:“好吧,我跟花虎在这儿等你们。”

“乖。”柳寻鸢摸摸她的头,“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目送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乔阿普回头对晓飞道:“不必找衣服给我换这么麻烦了,有劳姑娘备一盆炭火,一会儿衣裳就烘干了。”

“好,我这就去。”晓飞指了指里屋,“你别老站在外头了,里屋歇着吧,我把炭火给你端进来。”

“谢啦。”她笑道,又抱起花虎。

花虎却不安地看着门外,挠了挠乔阿普的袖子。

乔阿普撇撇嘴(百舸山出来的入们都乐意自言自语呢):“怕什么,只论武功的话,倚影卫的身手恐怕遇不到什么对手,况且还有哥帮忙呢。”她顿了顿,半眯起眼睛,“只要对手是人类,他们就不会有问题。”

不多时,晓飞端着炭火回来,招呼她进屋,还热情地给她倒上热茶。

“不用招呼我们了,我看你一个人要照料这么大一座宅子也是忙碌。”乔阿普客气道,“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晓飞点头:“也好,那我就先去打扫了,之后还要出门去买菜,你们有什么想吃的么?”

“我们什么都吃,不挑食!我吃肉,它吃素。”

“好的……”

等到雨停,等到日落,柳寻鸢和倚影卫仍然没有回来。

房间里,乔阿普已经喝了几大碗姜汤,还吃了一堆晓飞做的糕点,连连夸她厨艺好。

“夫人的厨艺才是真的好。”晓飞黯然道,“我是不相信夫人那般温和的人会做出杀人的勾当。”

“陆夫人确实是个温柔又貌美的女子呢。”乔阿普遗憾道,旋即转了话题,“连水乡最近真的没有突然瞎了眼的人?”

晓飞笃定地摇头:“没有。我天天都要去集市买菜,连水乡不大,来来去去都是熟人,确实没有见着谁突然瞎了眼睛。”她不解道,“为何你们一直在意这件事?这跟我家老爷夫人有何关系么?”

乔阿普笑笑:“算是有关系吧。”

真凶势必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能得到陆夫人绝对的信任,二是要跟倚影卫有深仇大恨……

陆澄虽满足条件一,但条件二似乎说不过去。身为坠府的左膀右臂,江湖上巴不得倚影卫死的人一定不少,但他们又不太可能跟深居简出的陆夫人有瓜葛,如果真凶不在连水乡,查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可是,她的判断不应该出错的,除非陆澄真的安然无恙。

晓飞看着窗外,担心道:“天都快黑了,怎的倚姐姐还没回来?该不会是老爷出了什么事……”她越想越不安,回头对乔阿普道,“乔姑娘,我出去找找他们。”

“你去哪里寻他们?”乔阿普问。

晓飞想了想:“老爷不在药庐就在酒馆,我先去集市里的酒馆找,只能是这两个地方了。”

乔阿普起身拉住她,笑道:“找人的事交给不会做饭的人就好。”

晓飞忙道:“乔姑娘,你们对连水乡不熟悉,要不我还是跟你一道去吧。”

“不不,我回来还要吃饭的。你也不想你家老爷跟倚姐姐回来的时候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吧?”乔阿普冲她吐吐舌头,“告诉我药庐跟酒馆的大概位置就好。”

晓飞只好点头。

此刻天已黑尽,雨后的空气清新无比,但骤降的温度却把街头本就零星的行人彻底赶回了家。

乔阿普赶到集市中的酒馆时,里头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不断抱怨天气的老板。

一番打听之下,老板说今天并没有见过陆澄,且是好几天没见着了,倒是见过她说的另外两个怪人(?),他们也来问过有没有见到陆澄,得知陆澄并没有出现过,他们便离开了。乔阿普问那两个人是几时离开的,老板说大概是午后。

出了酒馆,她自言自语道:“怕是不妥。”

但是又迅速安慰自己:

“说不定人家现在正围炉夜话大吃大喝呢。走,药庐去看看。”

连水乡的西边野山连绵,几乎无人居住,方圆数十里内只见到眼前这座挂着“药庐”牌子的院落,院门半开着,里头的屋舍隐有灯火跳跃,并伴随着有节奏的捣药声。

哦,是同行。

乔阿普四下环顾一番,上前叩了叩门环,大声喊道:“是沈大夫府上吧?”

不多时,有人自里屋出来,披着衣衫的白发老头子拎着灯笼慢悠悠出来,问道:“来瞧病的?”

“找人。”乔阿普笑道,“不知陆夫子是否在沈大夫府上?”

“陆夫子啊,在的,一早就来了。”沈大夫看着乔阿普,“姑娘很是面生啊,不是连水乡的人吧?”

“陆夫子是我表叔,我专程来连水乡探亲的。”乔阿普朝里头看了看,“听说我表叔身体抱恙,一早就来找您,可我在陆家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既然他还在这里,可否让我探望探望?”

“自然可以。这边请。”沈大夫放下灯笼往里走去,“陆夫子的头疼症有些严重,我为他针灸,耽搁了时间,不过再等半炷香时间即可。”

“陆夫子只是头痛?”乔阿普顺口问道。

“不止。”沈大夫摇头,“饮酒过量,脾胃受损,实在太不爱惜身子啦。”说着他又道,“你们来之前,还有两位也来找他,这会儿正在病床前守着。”

进了屋,浓郁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大,但陈设极其简单,除了桌椅床铺药材之外,最多的东西就是书了,几乎塞满了房间里任何可以利用的位置,靠窗的桌上摆放着捣了一半的药,连桌下的空隙都堆满了书本。

“想不到小小一个连水乡,竟有沈大夫这般渊博之士,难得难得。”乔阿普道,“不知我表叔在哪里歇息?”

“这边请。”沈大夫走到墙边一幅厚重的棉布门帘前,撩起半截道,“陆夫子正在里屋,两位爷也在里头守着,你可以探看,但千万不要高声喧哗,更不要触到陆夫子身上的银针。”

乔阿普自门帘下钻进去,抬头一看,里屋的床上正躺着一个人,床前的凳子上背对她而坐的,看穿着确实是柳寻鸢跟倚影卫,整间房里只得角落里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灯旁的香炉里插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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