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半路遇到柳寻鸢,挡住她,问她去哪儿。
“能去哪儿?我现在不但要伺候药鼎,还要伺候杀人犯!”乔阿普没好气地说,“让开让开。”
“不加工钱的事儿你也干?”柳寻鸢不让。
乔阿普瞪他:“我要是不去,连本来的工钱都没有了!少爷干得出这种事!”
“去吧去吧,我看那陆夫人是个极和气的女子,你可得好好照顾人家。”柳寻鸢让到一旁。
乔阿普懒得理他,拔腿就走……哎呀是倒着走的,所以又折回来了。
她难得敛起一贯的嬉笑神情,目光认真地看向柳寻鸢:“今天总觉得你有些不对劲,该吃的药吃了吗?该贴的符贴好了吗?还有那些法器,也都准备齐全了吧?”
柳寻鸢非常平静,平静得有点吓人,“没有,都没有。”说罢还后退一步,“所以才来这里避避,这里味儿能淡一点。”
“啊……原来你也有嗅觉啊?”乔阿普的关注点依旧堪忧。
“连嗅觉都修炼不出来还好意思当妖?”柳寻鸢白她一眼,“你没闻到?”
怎么没闻到?乔阿普深吸一口气,她早就在傍晚的热风里嗅到了一种香。淡淡的,既不是花草香也不是胭脂味,那不是人间任何一种香气,只要一点点便能霸占你全部的嗅觉,冷冷的,凛冽的,让人想起埋在雪里的刀,或者一双躲在暗处窥视的杀手的眼睛,细长而危险,执着又坚韧。
“挺好闻的呀。”乔阿普拿手在鼻子下扇了扇,嘀咕道,“菖蒲、竹尖、美人衣……啧啧,还有冰片跟……雄黄呵呵。”她愣了愣,旋即嘻嘻一笑,对柳寻鸢道,“虽说是只老蛇妖了,却还是本性难移,哈哈。”
柳寻鸢心中暗骂她的不着调,却也没说什么。
乔阿普狡黠一笑:“你要是个女的,坠翎肯定就让你去伺候陆夫人了。”
……
陆夫人住进坠府的这几日,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乔阿普想象中的追兵并没有到来,毕竟一时半会间,谁能发现劫狱的家伙是坠府的影卫。她倒是好奇,若倚影卫身份暴露,官府找上门来,坠家又当如何应付,江湖中人要给坠府几分薄面,莫非官府也是?
她与陆夫人同进同出,一屋而寝,在彼此熟悉了一些之后,也试探着问陆夫人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她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陆夫人自己也相当痛苦,说自己对那个与她夫君不和的刘夫子确实很不喜欢,他不但出言诋毁陆家书院,还使了些不入流的手段抢他们的学生,但绝对不曾对他起杀心。那天她去集市买菜,可巧遇见刘夫子正站在街头跟人窃窃私语,虽然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但十之八九又是诋毁之言,她也不知是哪路的邪火上了头,只觉得眼睛涨得发疼,看什么都是血红的,耳朵里也只有混乱的嗡嗡声,迷迷糊糊地捉起肉摊上的尖刀便冲了过去。等到她能重新看到听到时,自己已经被几个汉子牢牢摁住,尖刀落在她脚边,刘夫子满身血窟窿地躺在她面前,老早气绝身亡。所有人都看见她举刀杀了人。
“我从未想过要杀他的,就他跟我们的这些仇怨,哪里深到需要取人性命!”陆夫人越说越懊悔,“可我就是拿起刀了啊……是我太冲动,铸下弥天大错,如今还连累了倚姐姐犯险来救我。”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见状,乔阿普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劝她不要多想,既然坠府留了她,那便表示她以后的麻烦,有人会帮她解决。
倚影卫时不时过来探看,不是送衣物就是送蜜饯,有时会小坐一会儿,问问她住得是否习惯,然后拉一拉家常。只有在说起她们幼年岁月时,陆夫人的脸上会露出笑容。她们叙旧时,乔阿普也不离开,非得厚着脸皮赖在他们身旁,一边吃蜜饯一边听两人的儿时旧事,然后在心里感慨,若没有乱世战火,也许世上就没有倚影卫,也没有陆夫人,只会在某个乡下有一对好姐妹,粗茶淡饭,平平安安。
但命运就是刀啊,你永远不知道它会落到哪里,把你的人生切割成什么鬼样子。
那天乔阿普叫住正要离开的倚影卫,叮嘱她以后进出坠府都要小心,毕竟她现在是惹到了官府的人。
倚影卫只是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比这凶险的局面,也不是没遇到过。我自有分寸。”
“难道要藏她一辈子?”乔阿普又问,“她夫君那边又该怎么办?”
倚影卫想了想,说:“现在陆澄必然身处监视之中,且过些时日,待风声不那么紧,我再去把他接来。”
乔阿普皱眉:“可她的确杀人了。”
“我知道。”倚影卫叹了口气,“但让我见她身首分离,实在做不到。”说到这儿,她四下看看,确认无人后才道,“乔丫头你莫要笑话我,到了这把年纪,若说我心头有点活的念想,那必是年儿给的无疑。这么些年,我无条件地盼着她好。”
咳……倚影卫才二十多呀。
乔阿普看着这个眼神又无限落寞的人,说:“不会笑你的。谁还没个好姐妹。”她顿了顿,又问,“你是不是偶尔会后悔,当初把她留在了岸边。”
她笑笑,没有回答。
有的岸,离开一次便无路可回。
转眼之间,又过去数日,坠府一切安好,除了有小厮来报,说花园里闹了鼠患,好几株名贵的花草都被老鼠咬断了,鼠笼鼠夹皆不奏效,故而置放了剧毒鼠药,还特别提醒打扫的丫鬟杂役们不要把药当成垃圾扫掉了。
陆夫人的情绪也比刚来时好了一些,大概是离那个令她不堪回首的地方太远,坠府的环境又太好,她不再天天将自己关在房里,偶尔也在乔阿普的陪伴下,在府中到处走走。
今天风特别大,花园里,她盯着一地落叶,突然又伤感起来,哽咽着对乔阿普道:“我身同此叶,不知将来是何下场。”说着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乔阿普赶紧拍着她的背脊:“你今天穿得太单薄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摇摇头:“没事。我就想出来透透气。让我再留一会儿吧。劳烦乔姑娘替我取一件披风来就好。”
“行,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
片刻之后,乔阿普取了披风回来,陆夫人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眼神空茫。
她把披风给她披上,说:“还要坐一会儿么?”
陆夫人起身:“回吧。”
……刚让你回去你不回非要坐着,现在给你拿衣服了你又要回去。
一路上,陆夫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回到房间,她说累了,便躺去床上休息,连午饭都没吃。
不吃是明智之举,因为端午节过去,柳寻鸢又觉得有精神了。
听说她不舒服,倚影卫急匆匆来探望。
她说不过是吹了点风,无碍,一边给她倒茶一边抱歉地说又让她操心了。
“我知你心情低落,但总是郁结于心的话,对身子不好。”她端起热气袅袅的茶杯,“你的事,我定能料理妥当。”
她点点头,仍无半分喜色。
“我从不信你会杀人。”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即便所有人都看见你举起了刀,但我仍不相信那是你的本意。”
她的头垂得更低,放在腿上的双手突然紧紧攥了起来。
倚影卫举起茶杯,嘴唇刚要挨上去,一粒蜜饯飞过来,硬是将她的茶杯打飞了。
窗外,露出柳寻鸢的脑袋。
倚影卫吓了一跳,呵道:“你这家伙胡闹什么?”
柳寻鸢进了房,指了指翻到在地上的茶杯:“娥瑶花泡的茶你也敢喝?!”
倚影卫一愣,旋即又看了看仍旧低垂着头的陆夫人,起身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她怎会给我落毒!”
乔阿普自柳寻鸢身后走出来,平静道:“真的。我亲眼见她趁我离开时把药园里的娥瑶花藏到袖子里,也亲眼见她把毒药放进了茶壶。我留在她身边,不光是为了伺候她。”
“你……你们……”倚影卫又惊又疑,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的人,却被一壶毒药吓到了,准确说,吓到她的不是毒药,而是那个要她死的人。
不可能,怎会是她?!
她一把抓住陆夫人的肩膀:“年儿,你做的?”
陆夫人抬起头,双眼微红,看着她的脸,喃喃:“我……我都干了什么……”
乔阿普看了柳寻鸢一眼。柳寻鸢脸色有点白,咬着牙,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还未等倚影卫反应过来,陆夫人又“不小心”把瓷杯拂到地上,又捡起一块碎瓷……
但有人比她更快。
柳寻鸢一步上前,衣袍无风自动,漆黑的眸子里罕见地现出一点红。他借势一把扭住了陆夫人的胳膊,往后一按,痛得她大叫了一声。
倚影卫本能地想阻止柳寻鸢,却被他呵住:“别乱来。要你命的不是她。”
好吧,倚影卫被彻底弄糊涂了。
柳寻鸢不紧不慢,双目彻底变成紫红色的竖瞳,居高临下地盯着陆夫人。
他在用妖法!乔阿普看出来了。
不多时,陆夫人的双眼如同灌了血似的红起来,并冒出一缕灰烟,她痛苦地倒在地上,拼命揉着眼睛,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倚影卫看得呆了,一把扯住柳寻鸢:“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不是对她做什么,我是对她身上的妖怪做什么。”柳寻鸢扯开她的手,“信我就别碍着我。”
话音未落,两道细细的白光自陆夫人双眼中跃出,在空中绞纠成团。
乔阿普见状,一跃而起,以闪电之速将那光团夹在两指之间,只听那光团立刻发出了“吱吱”的叫声。哦哦乔阿普可以跳这么高!
房间里,点起了无数蜡烛与油灯,尽管现在还是下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乔阿普的手上,在她的食指跟拇指之间,紧紧地拎着一只散着白光的怪东西,只得蚊子一般大小,却是人的形状,面无五官,通身白色,难辨性别,背脊上生着蝴蝶般的翅膀。得凑近了仔细看,才看得出其中端倪。
“这是……”倚影卫张大了嘴巴,“这是年儿身上的妖怪?”
乔阿普点头:“有怪芽自尸骸出,长三尺,弯曲如蛇,只得十三叶,叶状如人心,叶下有果若珠,果熟后有妖出,身如蚊,有蝶翼,色白,无分雌雄,皆孪生。取其一置己之眼,取其二置他人之眼,千里之外亦可令他人为刀,杀人无形。此妖名暗刀,身虽微小,祸患极大,本体可隐于幽暗,遇光则现,见之即杀。”
倚影卫皱眉:“你意思是,此种叫‘暗刀’的妖怪,自那果中而出,生来便是两只,若有人放一只在自己眼中,再放一只在别人眼中,就能操纵他人,甚至为他去杀人?”
乔阿普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陆夫人,笑笑:“不然你以为她为啥要去杀刘夫子,甚至要杀掉对她恩重如山的你。”
倚影卫面如死灰,但却又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不会是她。”
“你一早就知道陆夫人身上有‘异物’?”坠翎瞟了她一眼。
“别说我。你不也对陆夫人有所怀疑么,不然府里明明有一堆丫鬟,为啥偏要我去伺候她?”乔阿普反问。
“你们先别扯这些。”倚影卫插嘴,指着那妖物道,“既然你说这妖怪有两只,一只在陆夫人身上,那另一只所在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乔阿普点头。
“是谁?”倚影卫怒道,“是谁狠毒若此,竟拿一个弱女子为他杀人挡灾!”
“我咋知道,”乔阿普耸耸肩,“不过想知道也不难。”
话音未落,她目光骤冷,双指稍一用力,便听得一声惨叫,指下妖物顿时四分五裂,化尘而散。
说杀就杀……这平日里贪吃好玩没个正经的丫头,下起狠手时的判若两人,倒也颇让人愕然。
这……这就死了?
“死啦。”乔阿普拍拍手,“现在你们只要去逐一查看跟陆夫人关系亲密的人,看谁的眼睛在暗刀被我捏死时瞎掉了,谁就是凶手。”
倚影卫一愣:“跟年儿关系亲密的人?”
“我十分厌恶暗刀这种妖怪,知道为啥么?”乔阿普沉默了片刻,“因为暗刀只在信任你的人身上才能起作用。”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把一个对自己满怀信任的人送上死路,该杀的,又岂止是妖怪“暗刀”。
倚影卫替陆夫人盖好被子,旋即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间。
谁都没有拦她。
“找人跟着,莫要节外生枝。”坠翎说了一句。
然后发现唯一会安排人的倚影卫……刚出去。
骤然清净下来的房间里,坠翎又看了陆夫人一眼,对乔阿普道:“你继续在此照应,一切待她回来再说。”
乔阿普叫住他:“抓到凶手的话,你要怎么做?”
坠翎没回答,径直出了房门。
柳寻鸢打了个呵欠,说:“你应该不止对凶手感兴趣吧。”
乔阿普看着陆夫人惨白的脸孔,冷笑:“暗刀这妖物极罕见,它不是街头的鼠药砒霜,是个人就知道如何使用,若凶手本身只是个普通人,那么在背后教唆他如何使用暗刀的家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
那好吧,一切待她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