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第二天一早，父亲回来了。他站在院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干净又清爽。

看到她时，他只是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得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热络，却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颗水果糖：“东西收拾好了？”

那颗糖裹着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许笙笙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捏着那颗糖，甜意好像顺着指尖蔓延到了心里。

她拎着那个装着课本的布包，默默跟在父亲身后，往街口走去——

那里是唯一能坐客车去城里的地方。摩托驶离村子时，风刮在脸上，带着泥土的气息。她没有回头，死死咬着嘴唇。她怕看到奶奶和婆婆站在巷口的身影，怕看到她们眼里的不舍，更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被父亲说一句“娇气”。

一路颠簸，尘土飞扬。

客车里弥漫着汗味和淡淡的零食气味，和记忆里父母离开村子时的场景重叠。许笙笙闭上眼睛，把脸埋在父亲的后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爽的皂角味，陌生又熟悉，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到城里时，已经是中午。

许笙笙完全没想到，父母已经搬了家。新租的屋子挺大，两室一厅，她竟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客厅里，许茗萱正趴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看得津津有味。许母系着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忙碌，油锅滋滋作响。看到她进来，许母头也没抬，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把东西放那边墙角，过来帮忙摆碗筷。”

许笙笙照做了，把小布包放在墙角，布包蹭到墙壁，落下一层灰。她拿起碗筷，在餐桌上一一摆好，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碗沿，上面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油渍，黏腻腻的，让她心里一阵犯堵。

吃饭时，许母不停地给她夹菜，筷子每次落下，都是一块肥腻的猪肉。“多吃点，看你瘦的，在乡下肯定没好好吃饭。”

那块肥肉躺在碗里，泛着油光，许笙笙胃里一阵翻腾。她咬着牙，小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妈，我不爱吃肥肉。”

“不爱吃也得吃！”许母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语气瞬间沉了下来，带着训斥的意味，“我们小时候想吃都吃不上，你现在还挑三拣四？我看你就是被爷爷奶奶惯坏了！”

父亲在一旁低头扒着饭，全程没说话，只是悄悄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她碗里，用眼神示意她快吃。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许笙笙的心轻轻颤了一下，闭上嘴，强忍着恶心，把那块肥肉塞进嘴里，油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几乎要吐出来，却因为父亲那无声的举动，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格外刺耳，可她的碗里，却多了好几筷子清爽的青菜。

饭后，许笙笙主动收拾碗筷，走进厨房。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她把碗放进水池，看着泡沫一点点漫上来，心里的委屈也跟着翻涌。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父母身边，她总是觉得那么压抑，那么格格不入。好像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融入这个家，无法成为父母期待的样子。

下午，许母让她把带来的课本拿出来，要抽背古诗。许笙笙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捧着课本，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背得很熟练，从《静夜思》到《春晓》，一首接一首，没有半点卡顿。

可许母却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背得倒是挺熟，就是没感情。读书不是死记硬背，要用心体会，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许笙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失落。她知道，不管自己做得多好，父母总能挑出毛病。

就像上次期末考试，她考了年级第三，兴冲冲地打电话告诉父母，可他们只是淡淡地说“还行，继续努力”，紧接着就是一句“别骄傲，为什么不是第一？”。

她所有的努力和喜悦，在父母眼里，永远都不够。

这时，父亲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放在她手边，声音低沉：“渴了就喝点水，背得挺好的。”

那杯温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暖了她的手心，也暖了她微凉的心。她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眼睛，他的眼神有些躲闪，好像不习惯这样直白的关心，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客厅。

许笙笙握着那杯温水，眼眶有点发热。

傍晚，父亲突然在客厅架起了手机，开始直播。他对着镜头笑着介绍桌上的洋娃娃和公仔，还有许多没卖出去的眼镜和美瞳。

“家人们，这些娃娃都是正版货，质量特别好，还有眼镜，款式新颖，价格优惠……”他的声音洪亮，和平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你回房间去。”父亲头也没抬，对她说道，语气里却没有不耐烦，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她被镜头打扰。

许笙笙推开属于自己的那扇门，瞬间愣住了。房间里除了一张狭小的单人床，剩下的空间全被父亲进货的洋娃娃和公仔堆满了，一直堆到屋顶，像一座五彩斑斓的山。

她心里掠过一丝短暂的欢喜——哪个小女孩不喜欢娃娃呢？可这份欢喜很快就被担忧取代。

她偶然听婆婆提起过，父亲的眼镜店早就因为亏损严重关门了，不知道听了谁的劝，他开始贷款进货卖娃娃，还顺带推销那些积压的眼镜和美瞳。那些娃娃堆在房间里，五颜六色的，却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窒息。

隔壁房间里，许母已经哄睡了许茗萱，正靠在床头追剧。电视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过来，是一部家庭伦理剧。画面里，女儿正和父母激烈争吵，哭声和指责声交织在一起。

许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惋惜：“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父母辛辛苦苦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们好，可他们就是不理解。”

房间的隔音不好，许母的话清晰地钻进许笙笙的耳朵里。

她坐在床沿，抱着膝盖，没说话。

心里却在想：如果“为我好”就是不停的指责、不停的要求，如果“为我好”就是让我活得压抑又委屈，那这样的好，她真的不想要。

她想起乡下的夜晚。

晚饭过后，婆婆会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跟她一起发呆，那时候的她，是放松的，是快乐的，是真正感觉到自己被爱着的。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还有七天，国庆节就结束了，她就能回到乡下，回到婆婆身边。可一想到这七天里，父亲那些笨拙的关心，她心里又多了几分纠结。她既盼着离开，又忍不住贪恋那一点点从父母那里来之不易的温暖。

夜深了，许笙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了婆婆的声音，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看到婆婆站在楼梯口，脸上沾着血，眼神里满是不舍。

“笙笙，我要走了。”婆婆说完，转身就往楼梯拐角走去，身影越来越淡。

“别走！”许笙笙大叫着追上去，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片虚无。

“不！”

许笙笙猛地从梦中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被子和枕头的一角已经被泪水浸湿，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梦里的画面清晰得可怕，婆婆流血的脸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刚亮，许母的叫声就像闹钟一样准时响起：“快起来做饭！我今天要去上班，你爸也饿了，别懒在床上！”

许笙笙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擦掉眼角的泪痕，默默起身。她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任何人，也生怕招来更多的不满。

“哦。”

“上个暑假我教你的煮饭方法，还记得吧？水要放多少，米要淘几遍，别煮糊了……”许母的声音还在耳边絮叨，带着一如既往的不耐。

这时，父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让她慢慢弄，不急，我等会儿还要去拿货。”

许笙笙走进厨房，看着冰冷的灶台，心里却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新的一天，又在这样不容置疑的命令中开始了。

她知道，这样的疏离和压抑，不会因为父亲那一点点笨拙的关心而消失。这七天，她还要继续小心翼翼地扮演好“听话的女儿”，继续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寄居。

她只能沉默地承受着，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默默等待着离开的那一天。

只是这一次，心里的委屈和思念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像一根细细的线，一端系着乡下的婆婆，一端系着这个不善于表达的父亲，让她在压抑的日子里，多了一点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