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向往之
电话挂断后的余韵,像冰冷的蛛网黏附在空气里。江屿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粗糙的织物表面。林薇的话语,尤其是那句未尽的“你忘了你……”,像一根毒刺,扎在他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引发一阵隐秘而持久的战栗。他忘了什么?是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回顾的、属于失控和黑暗的过往吗?
渝陶没有试图去触碰那片雷区。她只是起身,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角落的阴影,也柔和了江屿脸上过于凌厉的线条。她又去厨房切了一盘水果,橙黄的蜜瓜,鲜红的草莓,静静地放在茶几上,与那杯他未曾动过的温水并列。
“尝尝蜜瓜,很甜。”她语气寻常,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冲突从未发生。
江屿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他没有去拿水果,却也没有再散发出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sugar跳上沙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将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的腿边,发出细微的呼噜声。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它。
这种无声的陪伴,像细腻的沙,一点点覆盖住那些尖锐的情绪。
接下来的两天,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别墅里形成。江屿依旧话少,但他开始更自然地存在于这个空间。他会主动清洗早餐用过的碗碟,会在渝陶写作时,安静地在后院继续打理那些花草,或者坐在书房里看那本《局外人》。他甚至尝试着,在渝陶接电话(工作相关)时,帮她照看一会儿试图捣乱的sugar。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确认巢穴绝对安全后,开始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试探着周围的环境。
渝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既有欣慰,也有隐忧。她知道,林薇绝不会就此罢休,而江屿内心的坚冰,也并非几日的温暖就能彻底消融。
她的隐忧在第三天下午得到了证实。
那天,渝陶需要出门参加一个短暂的作者沙龙。她离开前,江屿正坐在书房的地毯上,和sugar玩一个简单的逗猫棒。阳光很好,他侧脸的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柔和。
“我大概三个小时后回来。”渝陶交代道。
江屿抬起头,点了点头,眼神平静:“好。”
然而,当渝陶两个多小时后,因为沙龙提前结束而回到家时,刚走到别墅栅栏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别墅门口,停着一辆不属于这个社区的、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一个穿着西装、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车旁,面色不豫地抽着烟。而别墅的客厅窗帘紧闭着。
渝陶的心猛地一沉。她快步走上前,那个中年男人看到她,掐灭了烟,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耐烦扫了过来。
“你是这里的住户?”男人开口,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是。请问您找谁?”渝陶稳住心神,语气礼貌而疏离。
“我找江屿。”男人眉头紧皱,正是江屿的父亲,江宏远,“我是他父亲。他是不是在你这里?让他出来跟我回去。”
果然是他。渝陶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与江屿并无太多相似之处,眉宇间是长期浸淫生意场的精明与冷漠,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对收留他儿子的感激,只有麻烦被打扰的不悦。
“江先生,”渝陶没有让开,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江屿已经是成年人了,他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处。”
江宏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成年人?他懂什么?在外面惹是生非,还要靠别人收留?真是把我江家的脸都丢尽了!你让他出来,我必须带他回去!林薇那孩子都快急死了,打他电话也不接,像什么样子!”
又是林薇。渝陶心中冷笑,看来这位林小姐不仅自己出手,还搬动了“家长”。
“江屿现在不想见您,也不想回去。”渝陶的态度依旧坚决,“这里暂时是他的家,请您尊重他的意愿。”
“他的家?”江宏远音量提高,带着怒意,“这里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家?我看你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性格孤僻,动不动就发脾气,还有……”他话说到一半,似乎顾忌着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脸上的嫌恶毫不掩饰,“总之,我不能让他继续在这里打扰别人!你让他出来!”
就在这时,别墅的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江屿站在门口。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那双黑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屈辱,是愤怒,是深可见骨的伤痛。他显然已经听到了门外所有的对话。
“我跟您回去。”他看着江宏远,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江屿!”渝陶心头一紧,立刻出声。
江屿没有看她,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跟、您、回、去。”
他受不了了。受不了父亲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渝陶面前,如此赤裸裸地揭露他的“不堪”。他存在的本身,仿佛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麻烦。他不想再让渝陶因为他,而面对这些难堪的场面。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至少……不会连累她。
江宏远似乎满意于他的“识相”,冷哼一声:“早该这样!还不去拿东西!”
江屿转身,机械地走向客房。
渝陶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即将奔赴刑场般的决绝。她知道,如果此刻让他跟着江宏远离开,之前所有的努力,那些刚刚萌芽的信任和微弱的希望,将会彻底粉碎。他可能会坠入比之前更深的黑暗。
她不能让他走。
在江屿拿着简单的行李袋走出客房时,渝陶上前一步,挡在了他和江宏远之间。
“江先生,”她看向江宏远,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想您误会了。江屿在这里,不是‘打扰’,是我邀请他留下的。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弟弟的好友。在这个家里,他不需要为任何莫须有的‘问题’感到抱歉,更不需要因为别人的评价而否定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的江屿,语气变得异常柔和,却字字清晰,敲在他的心上:
“江屿,你听着。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不是因为你‘应该’去哪里,或者‘不应该’去哪里,仅仅因为——你是你。你值得拥有一个能让你感到安心和尊重的地方。”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门口。
江宏远愣住了,他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温婉柔和的年轻女子,态度会如此强硬,话语会如此……直接。
而江屿,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渝陶。他看到她眼中毫无保留的坚定和维护。那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一种更深刻的东西——认可。
他值得?他真的……值得吗?
他看着渝陶,看着她身后那扇敞开的、透着温暖光线的门,再看看面前脸色铁青的父亲和那辆象征着束缚与冰冷的黑色轿车。
内心那座用冷漠和自厌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那句“你是你,你值得”,轰然击碎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他攥着行李袋带子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回去,意味着继续被否定,被掌控,在泥潭中沉沦。留下,意味着相信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温暖,意味着他要直面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也意味着……他可能要开始学习,如何真正地“活着”。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
风掠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声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江宏远不耐烦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走!”
江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些翻腾的激烈情绪仿佛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荒凉的平静。他松开了握着行李袋的手,袋子“啪”地一声,掉落在门廊的地面上。
他看向江宏远,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的界限感:
“我不回去。”
江宏远勃然变色:“你……!”
“这里,”江屿打断他,目光转向渝陶,与她坚定的眼神交汇,仿佛从中汲取了最后一丝勇气,“才是我想待的地方。”
他说完了。然后,他不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行李袋,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了别墅内。
留下江宏远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渝陶看着江屿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后续的麻烦绝不会少。但至少,在这一刻,那个少年,选择了抓住光,选择了为自己抗争。
她转向面色难看的江宏远,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礼貌,却带着送客的意味:“江先生,请回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对方,也转身走进门内,轻轻关上了门。
将一切的喧嚣、指责和不理解,都隔绝在了外面。
门内,是温暖的灯光,是安静的等待,和一个刚刚做出了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选择的少年。
前路依然漫长,但至少,他们又一起,闯过了一道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