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风雨兼程
菠萝包的甜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混合着雨后青草的气息,构成一个平静而真实的午后。江屿那句“我会尽快找到住处”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下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暗流。
渝陶没有对那张便签做出任何直接的回应。她只是将菠萝包放在碟子里,又泡了一壶花果茶,仿佛那只是少年随手写下的一句寻常笔记。她懂得维护他那份脆弱的自尊,如同呵护一朵在风中颤抖的火苗。
“尝尝看,这家店开了很多年,味道很地道。”她将碟子推向坐在对面的江屿。
他沉默地拿起一块,小口吃着。甜腻的滋味在口腔化开,与他过去十几年寡淡甚至时常带着苦涩的味觉记忆形成鲜明对比。他吃得有些慢,像是在仔细分辨这陌生的、属于“正常生活”的滋味。
sugar跳上桌子,好奇地嗅着菠萝包的香气,被渝陶轻轻抱了下去。“这个你不能吃,乖乖。”她语气温柔。
江屿看着她和猫咪的互动,眼神微动。这种日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对他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维度的投影。
“下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不高,但带着一种试图融入的、笨拙的努力。他不能白白住在这里,接受馈赠。
渝陶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暂时没有。不过如果你闲着没事,后院那些花盆里的杂草好像长了不少,我一直没空打理。”她给了他一件具体、力所能及,又不会让他感到被施舍的事情。
江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午后阳光正好,不再像夏日那般灼人,带着秋日特有的温煦。江屿真的去了后院。他蹲在那些花盆间,动作生疏却认真地开始拔除杂草。阳光落在他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
渝陶站在书房的窗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少年与花草、阳光构成了一幅宁静的画面,但他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像是在通过这种体力劳动,来宣泄无处安放的焦虑,也像是在用行动证明自己并非毫无用处。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中流逝。渝陶在书房写作,偶尔能听到后院传来的细微声响。当她写完一个章节,起身活动时,发现江屿已经不在后院了。花盆里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泥土也被稍稍整理过。
她走到客厅,发现他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屏幕是暗的,他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边框,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立刻回过神来,将手机放到一旁,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弄完了?”渝陶问。
“嗯。”他应道。
“辛苦了,喝点水吧。”她给他倒了杯水,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并没有刻意找话题。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有一种无形的纽带,在共同劳作后的疲惫和一杯温水间,悄然连接。
然而,平静总是短暂的。
傍晚时分,江屿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声打破了室内的安宁。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林薇”。
江屿的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去,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他没有立刻去接,任由手机在桌面上嗡嗡作响,像一只令人烦躁的蜂鸣器。
渝陶的心也提了起来。她看着江屿紧绷的侧脸,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抗拒和压抑的怒气。
电话自动挂断后,不到十秒,再次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
江屿猛地伸手,似乎想直接挂断或者关机,指尖却在接触到屏幕前顿住。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却没有放到耳边,而是直接打开了免提。
“江屿!”林薇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带着一丝急切和不易察觉的委屈,“你终于接电话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你昨天……是不是去了渝陶姐那里?你还好吗?”
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清晰地回荡在客厅里。渝陶微微蹙眉,林薇的语气太过自然熟稔,仿佛她才是那个与江屿关系最密切的人。
江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声音冷得像冰:“有事?”
电话那头的林薇似乎被他的冷漠噎了一下,随即放软了语气,带着浓浓的担忧:“江屿,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和你爸爸又吵架了,心情不好。但是你不能总是这样逃避问题,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回来好不好?或者……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们好好谈谈。”
她的话语听起来充满了关切,但字里行间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掌控欲和“我才是为你着想”的优越感。她在试图将他拉回她所认为的“正轨”。
江屿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愈发冰冷:“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江屿!”林薇的语气带上了几分焦急和强硬,“你清醒一点!你以为渝陶姐能收留你多久?她跟你非亲非故,凭什么一直照顾你?你就不怕给她带来麻烦吗?你忘了你……”
“闭嘴!”江屿猛地低吼出声,打断了林薇未尽的话语。他额角青筋隐现,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而暴戾,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的逆鳞。
渝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到江屿眼中那熟悉的、近乎失控的戾气再次涌现。林薇的话,精准地踩在了他的雷区上——他的存在即是麻烦。
电话那头的林薇似乎被他的怒吼镇住了,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失望:“江屿,我只是担心你……你为什么总是要把别人的好意推开?我们明明……”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江屿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比刚才的怒吼更令人心悸,“不要再打来了。”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甚至没有给林薇再次开口的机会。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江屿维持着拿着手机的姿势,低着头,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情绪尚未平复。那通电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所有负面情绪——对原生家庭的憎恶,对林薇纠缠的烦躁,以及对自身处境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
渝陶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有出言安慰,因为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她只是站起身,走到厨房,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然后走回来,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的轻微声响,让江屿猛地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向渝陶,眼神里充满了未散去的暴戾,以及一丝……害怕被厌恶的惶恐。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责备,甚至没有过多的同情。就像昨夜他浑身湿透出现在门口时一样,她只是平静地接纳了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狼狈和他的失控。
这种平静,像一种奇异的力量,缓缓抚平了他内心翻腾的恶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渝陶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她说的话,我一句也不认同。”
江屿瞳孔微缩。
“收留你,是我的选择。”她继续道,目光坦然地看着他,“至于麻烦……”她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近乎调侃的意味,“我觉得sugar拆家的时候,麻烦更大一点。”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江屿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负面情绪,像退潮般缓缓散去。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那杯清澈的水,水中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光,也模糊地映出他自己此刻怔忪的脸。
许久,他伸出手,端起了那杯水。水温透过杯壁,温暖着他冰凉的指尖。
他没有说“谢谢”,但这一刻的沉默,却比任何感谢都来得沉重和真实。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别墅里灯火通明,将两个身影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风雨或许还会再来,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由便签、菠萝包、清理杂草和一杯温水构筑起的临时避风港里,他们都在学习如何与内心的风暴共存,并从中汲取一点点,继续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