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休憩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疯狂而冰冷的世界。玄关处只剩下雨水从江屿身上滴落的细微声响,啪嗒,啪嗒,敲在光滑的地板上,也敲在渝陶的心上。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雕塑。水珠从他发梢、下颌不断滚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污浊的水渍。他微微低着头,湿透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渝陶没有立刻说话。她快步走进一楼的浴室,拿来一条干净宽大的浴巾,递到他面前。
“先把头发擦干。”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我去给你放热水,泡个澡驱驱寒,不然会感冒。”
江屿僵硬地抬起头,浴巾的柔软触感透过冰凉的皮肤传来。他看着渝陶,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还没从刚才的崩溃和这场不顾一切的奔逃中回过神来。他机械地接过浴巾,却没有动作。
渝陶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客用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她调试好水温,又在浴缸边放好干净的浴袍和一套未拆封的男士家居服——那是她之前为偶尔留宿的渝渊朋友准备的,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做完这些,她回到玄关。江屿还站在原地,浴巾搭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水珠顺着浴巾的边缘往下淌。
“去泡澡吧,衣服放在里面了。”渝陶轻声说,“我去给你煮点姜茶。”
这一次,江屿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向了卫生间。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轻微却清晰。
渝陶站在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水声,轻轻舒了口气。她能想象到他此刻的状态,不仅仅是身体的冰冷,更是精神上的彻底透支。她没有去探究他今晚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促使他如此狼狈地跑来,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
她转身走进厨房,找出老姜和红糖,开始熬煮姜茶。厨房里很快弥漫开辛辣而温暖的气息。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雷声依旧沉闷地滚过天际。
sugar不知何时也下了楼,它走到卫生间门口,好奇地嗅了嗅门缝,然后安静地蹲坐下来,宝石蓝的眼睛望着那扇门,尾巴尖轻轻摆动。
大约过了半小时,卫生间的门开了。
江屿穿着那套略显宽大的深灰色家居服走了出来,头发半干,柔软地搭在额前,洗去雨水和狼狈后,露出原本清俊却异常苍白的脸。热水似乎驱散了他身上的一部分寒气,但那双眼睛,依旧像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茫然。
他看到蹲在门口的sugar,脚步顿了一下。sugar站起身,走到他脚边,像往常一样,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脚。
这个熟悉的、不带任何评判的亲昵动作,仿佛一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某个最柔软的角落。他蹲下身,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抚摸着sugar柔顺的皮毛。
渝陶端着滚烫的姜茶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少年蹲在光影交界处,低着头,专注地抚摸着脚边的黑猫,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却也透着一种易碎的脆弱。
她没有打扰,只是将姜茶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江屿闻声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空洞,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情绪。
“过来把姜茶喝了吧。”渝陶语气自然,仿佛他只是晚归的家人。
江屿沉默地站起身,走到沙发边,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颜色深浓的姜茶,双手垂在身侧,微微握紧。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打扰你了。”
又是这句话。带着刻在骨子里的疏离和不安。
渝陶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摇了摇头:“没有打扰。”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和而郑重,“江屿,我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这里,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避风港……”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过于奢侈陌生的词汇。他抬起眼,目光掠过这间温暖、整洁、充满生活气息的客厅,最后落在渝陶沉静的脸上。
“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尽管已经得到过答案,但他依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是我?我们……并不熟。”
这是横亘在他心中最大的疑虑。他们非亲非故,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她为何要一次次地对他伸出援手?仅仅是因为善良吗?
渝陶迎着他探究的目光,没有回避。她沉吟了片刻,选择了一个尽可能贴近真实,又不会暴露系统存在的回答。
“或许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她缓缓说道,目光带着一丝追忆,“不是具体的经历,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独自面对世界的孤独感,还有……不肯轻易低头的倔强。”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而且,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并不完全用时间长短来衡量。我觉得,你是一个内心很干净的人,只是被一些不好的东西暂时蒙住了。”
“干净?”江屿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你根本不了解我……我……”
他想说,我失控的时候像个疯子,我内心充满了阴暗和愤怒,我甚至……可能伤害到身边的人。林薇说得对,他是个麻烦。
“我了解我看到的。”渝陶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自我贬低,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我看到了你会因为猫咪的亲近而无措,看到了你解题时的认真专注,看到了你即使自己难受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克制……这些,难道不是真实的你吗?”
江屿怔住了。他从未想过,有人会从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去拼凑一个“他”。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只看到他冷漠的外壳和偶尔失控的瞬间。
“至于其他的,”渝陶拿起那碗已经不再滚烫的姜茶,递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谁都有情绪,都有过去。那些东西,并不能定义你是谁。先把姜茶喝了吧,身体暖和了,才有力气去面对那些好的,或者不好的事情。”
江屿看着递到面前的碗,碗壁传来的温热透过掌心,一点点渗入他冰凉的血液里。他沉默地接过碗,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辛辣中带着甘甜的味道充斥口腔,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驱散了最后一丝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这不仅仅是一碗姜茶。这是一种无条件的接纳,是一种将他从自我放逐的边缘拉回来的力量。
他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尝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一碗姜茶见底,他放下碗,依旧低着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
这一次,不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内心。
渝陶知道,今夜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他能来到这里,喝下这碗姜茶,说出这句谢谢,已经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很晚了,去休息吧。”她站起身,“房间还是原来那间,都收拾好了。”
江屿点了点头,默默地站起身,走向客房。在推开房门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轻声说:
“晚安……姐姐。”
“晚安,江屿。”
客房的门轻轻关上。
渝陶站在客厅里,看着那扇门,知道今夜只是一个开始。将他留在这里,意味着将要面对更多未知的挑战,无论是来自他的内心,还是来自外部,比如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林薇。
但看着茶几上那个空了的碗,她的心却异常平静。
至少今夜,他不必再独自淋雨。